宋昭曾答應過了幾日要去看望五皇子,可容妃卻派人回話,說自己這幾日染了風寒,怕給公主過了病氣,最終作罷。
殿內(nèi)檀香漫溢,她正就著窗光批閱密函,指尖剛劃過“外戚動向”幾字,外間便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不疾不徐。
陸昀掀簾而入,青灰色的常服襯得他身姿挺拔,雖面帶風塵,神色卻絲毫未亂。
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躬身行禮,聲音平穩(wěn)如靜水:“公主,派去查探許游、容妃與段廉的人回來了,有幾處詳情需向您回稟。”
宋昭抬眸,目光落在他臉上,見他眉宇間藏著幾分凝重,便擱下筆道:“講。”
“容妃的底細已查清,”陸昀垂眸回話,語氣條理分明,“確是當年陛下微服時從宮外所救,登記在冊的身世是孤女,查遍了當年的戶籍與卷宗,暫時未見紕漏。倒是許游與段廉二人,疑點頗多——他們不僅籍貫相同,連眉眼間的輪廓都有幾分相似,若非年歲與氣度有別,乍看之下竟像是同宗出身。”
他稍作停頓,話鋒轉(zhuǎn)向舊事,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另有一事,關(guān)乎前太傅段譽峰。天和十五年,您當時才四歲,應該是不記得了。當年他身為二皇子師,曾在朝堂上死諫,痛陳外戚專權(quán)誤國,言辭切直,觸怒龍顏。”
宋昭指尖輕輕點著案幾,木色桌面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后來呢?”
“圣上下旨,以‘以下犯上’定罪,”陸昀的聲音里添了幾分沉郁,“段氏及冠男丁盡數(shù)處斬,未及冠的子弟與家眷則發(fā)配北疆充軍。只是押送隊伍行至半途,遭遇山匪劫道,整隊人自此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卷宗上只記了‘途中遇劫,下落不明’。”
殿內(nèi)一時靜了下來,只有香爐里的余煙還在裊裊盤旋。
宋昭望著窗欞外的流云,眉峰微蹙——許游段廉近來的動作,明里暗里都在針對外戚,這絕非巧合。
兩個同鄉(xiāng)且容貌相似的男子,偏在此時齊齊將矛頭對準外戚……
陸昀見她神色變幻,適時補充道:“屬下也覺得此事蹊蹺,若段譽峰的家眷當年未死,隱姓埋名至今,倒與這二人的行徑對得上。”
宋昭緩緩頷首,眸中閃過一絲銳光:“他們的矛頭太準了,準得像是積了多年的恨。你再去查,從容妃被救的時間地點查起,許游與段廉年少時的行蹤也要細細捋一遍,務必查清他們與段太傅一家是否有牽扯。”
“為何要查容妃?”
“段廉和許游只是眉眼間的氣度相像,而容妃那雙眼睛,卻幾乎和許游一模一樣。”
“不過是外貌相像而已,萬一是巧合呢?”
“即使是巧合,也要仔細查清,不能存了疏漏。”
“是。”陸昀躬身應下,轉(zhuǎn)身時步履依舊沉穩(wěn),只是袖擺微動間,似也帶了幾分凝重。
“皇姐!”
宋晴從外面進來,腳步卻頓了頓,下意識看向宋昭。
宋昭眼尾悄悄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宋晴性子素來活絡(luò),這裙子送來的時機,倒像是掐著點兒似的。
她已起身接過侍女遞來的托盤,錦盒打開時,里面嫩黃綾羅上繡著的并蒂蓮開得正盛,針腳細密,一看便知費了心思。
她指尖在花瓣邊緣輕輕一觸,抬眼時笑意溫和:“這并蒂蓮繡得,倒比御花園的真花還要活幾分。”
送裙子的小丫鬟屈膝回話:“公主特意選了這嫩黃色,襯著園子里的綠意更鮮亮些。”
“若皇姐穿著合心意,我晚些再送兩匹新樣的云錦來。”她笑盈盈。
宋昭卻接過話頭,笑著將錦盒合上:“那就謝過皇妹,這裙子瞧著就合身,改日定讓你瞧瞧上身后的模樣。”
陸昀還維持著方才半抬著手的姿勢。
宋昭看他這副模樣,眼底漾開一點淺淡的笑意,聲音放得溫和了些:“你先往前廳坐會兒吧,我與皇妹說些體己話。”她頓了頓,又補充道:“讓汀蘭溫了壺新茶,你去嘗嘗,等我片刻就好。”
話說得熨帖,輕輕巧巧就化解了那點滯澀的尷尬。
陸昀喉結(jié)動了動,低低應了聲“好”,轉(zhuǎn)身往前廳走時。
待他退下,宋晴才松了口氣,轉(zhuǎn)身時撞進宋昭帶笑的目光里,不由得跺了跺腳:“怎么每次來皇姐這都和陸統(tǒng)領(lǐng)在一起!”
宋昭攤手,難掩眼底的狡黠。
……
暮色漫過宮墻時,許游才隨著散朝的人流走出太和殿。
今日議事冗長,他腦子里還盤桓著戶部那幾筆棘手的漕運賬目,腳步便有些發(fā)飄。往常熟稔的宮道在昏暗中像是被揉亂了的棋局,朱紅宮墻連綿伸展,飛檐上的走獸隱在暮色里,只剩個模糊的剪影。他轉(zhuǎn)了兩個彎,忽見眼前岔路分作三道,磚石鋪就的地面映著漸濃的夜色,竟不知該往哪頭去了。
正蹙眉時,忽聞身后傳來環(huán)佩輕響,伴著靴底叩擊石板的清越聲。
許游回頭,見暮色中走來一人,月白官袍被晚風拂得微揚,腰間玉帶在昏暗中泛著溫潤的光。待走近了,才看清是宮中的女醫(yī)。
蘇鶴清也瞧見了他,腳步微頓,隨即問道:“許大人?怎的在此處徘徊?”
她聲音清潤,像浸了露的竹,倒驅(qū)散了幾分許游心頭的滯澀。
許游臉上微熱,只好如實道:“方才走神,竟忘了方向。”
蘇鶴清聞言莞爾,目光掃過他身后那幾條岔路,抬手朝右側(cè)一指:“許大人是要回戶部衙署?從這邊走,過了弘義閣便是近路。”
她指尖修長,在暮色里劃出一道輕淺的弧線。
許游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依稀望見弘義閣的飛檐。正待道謝,卻聽蘇鶴清又道:“我恰也要出宮,不如同路一段?”
晚風卷著宮墻下的槐花香漫過來,許游望著眼前人含笑的眉眼,方才因迷路而起的些許窘迫,竟?jié)u漸散了。
他頷首道:“固所愿也。”
兩人并肩前行,靴底踏在石板路上,發(fā)出整齊的輕響。暮色漸深,宮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暈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地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路伴著宮道延伸向遠處。
……
陸昀坐在前廳的梨花木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窗外日光正好,廊下的葡萄藤爬得滿架都是,翡翠般的葉子間綴著些青嫩的小果,風一吹便輕輕晃蕩。
不遠處的池塘里,新荷剛擎起圓葉,幾只蜻蜓停在葉尖,點得水面泛起細碎的漣漪。
蘅霜苑如今被修繕一新,不復從前的荒蕪模樣。
這般生機盎然的景致,讓他不由想起初來此處的光景。
大雪封門的冬日,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連宮墻的朱紅都被襯得黯淡了幾分。他那時肩上中了一箭,幾乎是憑著最后一絲力氣,拐進了這片宮墻最偏僻的角落。
當時滿以為這里早該荒無人煙,斷壁殘垣間只有枯枝敗葉。
沒承想翻過宮墻,踉蹌著闖進去,撞見一位被遺忘在深宮角落的公主。
深冬的寒意仿佛還殘留在骨縫里,陸昀輕輕呵出一口氣,眼前的初夏風光卻愈發(fā)清晰。
“陸大人,公主讓您嘗嘗這新沏的花茶。”
汀蘭端著茶盤進來,青瓷碗里浮著幾片玫瑰與茉莉,湯色清亮,還沒湊近便聞到一股清甜。
她將茶盞放在陸昀面前,笑著道:“這是公主特意囑咐的,說大人近日似乎總有些倦意,喝這個提神潤嗓正好。”
陸昀端起茶盞,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漫上來。他呷了一口,花香混著茶香在舌尖散開,便問:“公主與合歡殿下這會子還在里屋?說了這許久,在聊些什么?”
汀蘭捂唇輕笑,眼尾的梨渦淺淺陷著:“還能是什么?無非是合歡公主的婚事。如今外戚干政,皇后不免受了打壓,合歡公主的婚事也不免擱置下來。”
陸昀聞言,目光落回窗外那池新荷上。
茶香裊裊,混著院外傳來的幾聲蟬鳴,倒讓這初夏的午后,添了幾分安穩(wěn)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