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庫房藏在宮墻深處,常年不見天日,檐下的積雪化了又凍,在石階上結出一層薄冰。守庫的侍衛見是宋昭和宋晴,雖有遲疑,終究還是依令開了鎖。
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混雜著塵埃與舊木的寒氣撲面而來,嗆得宋晴忍不住捂了捂口鼻。
“這里頭可真冷。”她跺了跺凍得發麻的腳,目光掃過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架上堆滿了蒙著青灰的箱籠,標簽上的字跡早已模糊。
宋昭卻沒說話,只借著侍衛手里的燈籠光,看向最里層那排貼著“宸妃”字樣的箱子。
那里積的灰似乎比別處薄些,像是不久前有人動過。
她走上前,指尖剛觸到最上面那只箱子的銅鎖,忽然頓住——鎖扣上有一道新鮮的劃痕,與合歡殿那支鳳釵上的痕跡,竟有幾分相似。
“皇姐,你看這個!”宋晴不知從哪個角落翻出個描金漆盒,獻寶似的遞過來,“這上面畫的鳳凰,跟我那套頭面倒有幾分像呢。”
宋昭接過漆盒,打開的瞬間,一股極淡的冷香飄了出來——盒里鋪著暗紅錦緞,放著一支玉簪,簪頭雕著半朵牡丹,缺了的那半,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更詭異的是,錦緞上沾著幾星暗紅痕跡,看著竟有些像干涸的血跡。
“這簪子……并非宸妃娘娘的啊,不過前幾日,我在哥哥的書房里見過。”宋晴湊過來看。
這是順嬪的簪子。
“你確定是在太子書房見的?”宋昭追問,聲音里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急切。
“是啊,”宋晴歪著頭回想,“那日我去找他要新得的話本,就見他書桌上放著個錦盒,打開瞧了一眼,他還趕緊合上了,說是什么先太后的遺物呢。”
先太后的遺物?宋昭冷笑。先太后最厭牡丹,怎么會有牡丹簪?
就在這時,庫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侍衛的喝問:“什么人?”
“奉太子令,來取宸妃娘娘的舊物!”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傲慢。
宋晴臉色一白,下意識往宋昭身后縮了縮。宋昭卻將漆盒揣進袖中,轉身時,眼底已沒了半分波瀾。
她看向庫房門口,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太子的人來得倒快,是怕她在這里發現什么,特意來“清理”現場的么?
也好,正好省了她再去試探。
“讓他們進來。”宋昭對侍衛揚了揚下巴,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既然是太子的令,咱們總不好攔著。”
門被再次推開,幾個內侍簇擁著一個面生的管事走進來,那管事掃了宋昭與宋晴一眼,語氣敷衍:“原來是兩位公主在此。太子殿下說,皇上惦記宸妃娘娘,特意讓奴才來取幾件舊物送去養心殿,還請公主們移步,別誤了差事。”
宋昭沒動,只淡淡道:“取什么物件?不如請三哥來瞧瞧有沒有宸妃生前最愛的,也好幫你挑挑。”
管事臉色微變,似乎沒想到她會攔著。
她心中豁然開朗。看來這庫房里的痕跡,這管事定是知情的。
“算了,既然是太子的心意,”宋昭忽然笑了笑,拉著宋晴往外走,“我們自然該成全。只是妹妹剛受了寒,我得先送她回去歇息。這些舊物,就勞煩管事仔細清點了。”
走出庫房時,宋晴還在念叨:“太子哥哥怎么突然派人來取東西了?是不是我們不該來這兒的?”
宋昭沒答,只望著遠處宮墻的方向。太子急著派人來清理,說明這里一定有他忌憚的東西,像是在暗示什么。
線索像散落的珠子,終于開始有了串聯的跡象。
“走,”她對宋晴說,語氣里帶了幾分篤定,“咱們先回去。”
回到蘅霜苑,宋昭屏退左右,獨自將那支帶血的斷牡丹簪放在桌上。
方才宋晴被庫房的陰冷與壓抑驚得心神不寧,又聽聞太子派人去取舊物,只說身子不適,便在半路上回了自己殿中,并未隨她回來。
宋昭指尖摩挲著斷簪的裂痕,眉頭緊鎖。
太子故意在庫房留下斷簪,又讓宋晴在書房瞧見,分明是想借她之口傳遞信息。
這牡丹簪是母親生前珍視,她投井之后卻不知所蹤。
正思索間,青禾匆匆從外回來,手里捏著一張揉皺的紙條:“公主,陸大人讓我務必交給您。”
宋昭展開紙條,上面是他略顯急躁的字跡:“牡丹開時,太子非龍。沈芃不知所蹤,沈嫣然已安全送出城外。”
墨跡暈開了幾處,顯然是寫時手在發顫。
宋昭心頭一震。
“牡丹開時,太子非龍”這八字直白——劉公公定是發現了太子投毒真相,才留下這句警示,暗示太子的繼位之路藏著陰謀。
“備車,去刑部大牢。”宋昭將紙條焚盡,語氣果決。
青禾一驚:“公主,去牢里做什么?”
“救沈芃。”宋昭站起身,目光銳利,“太子扣下沈太醫,一是怕他穩住皇上性命,二是忌憚他識得牽機引的底細。但他不會立刻殺沈芃,定會逼問解藥的替代方案——畢竟他未必能保證自己萬無一失。”
她看向窗外,雪光映著宮墻,冰冷而肅殺:“得讓劉公公‘醒’過來了。”
原來方才回殿路上,她已讓汀蘭去查劉公公的“中風”——果然是太子派人偽裝,實則將人藏在刑部大牢的偏僻角落,與沈芃關押之地不遠。
太子以為將知情人都鎖在自己掌控的牢籠里,卻不知這反而給了宋昭機會。
此刻的刑部大牢,沈芃正被綁在刑架上,太子屬官李太傅拿著卷宗,語氣陰惻:“沈太醫,只要你寫下‘皇上脈象系舊疾復發,與中毒無關’的證詞,再說出牽機引的替代解藥,老臣保你一家平安。否則,你的故交簡大人,就是下場。”
沈芃啐了一口血沫:“癡心妄想!老夫行醫四十載,豈會做這顛倒黑白之事!”
就在李太傅示意動刑時,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獄卒慌張來報:“大人,不好了!昭儀公主帶著太醫院的人闖進來了,說……說要給劉公公瞧病!”
李太傅一愣,隨即冷笑:“一個黃毛丫頭罷了,攔著就是。”
“攔不住啊!”獄卒急得滿頭汗,“她拿著三皇子令,說劉公公她要親自照看!”
李太傅心頭一沉——宋昭怎么會突然來這?難道是太子的意思?
他正猶豫間,牢門已被推開。
“李大人好大的威風。”宋昭走上前,目光掃過刑架上的沈芃,“動了皇上的太醫,又囚了順嬪的舊人,是覺得這刑部大牢,能藏住所有秘密嗎?”
她適時舉起手中令牌:“李大人,劉公公是皇兄要的人,沈太醫是我要保的人。今日這牢里,我們要帶走誰,誰就必須走。”
李太傅果然遲疑了。
他看著宋昭手中的金牌,又瞥了眼她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終究不敢賭——萬一真是三皇子授意,自己攔了便是禍事。
“既然是公主發話,自然……”
“不必‘自然’。”宋昭打斷他,目光落在角落那間囚室,“劉公公在哪?我們要親眼見人。”
李太傅咬了咬牙,終是揮了揮手。
當宋昭走進囚室,看到被灌了迷藥、面色青紫的劉公公——直到此刻,她才徹底相信,那個平日里對自己和顏悅色的太子哥哥,真的為了權力,藏著一副吃人的獠牙。
劉公公藏著的,或許不只是那句警示,還有能直接指證太子的鐵證。
她招手,侍衛便放了沈芃。
沈芃被松了綁,雖衣衫染血,脊背卻挺得筆直。他踉蹌著走到劉公公囚室前,宋昭立刻讓人搬來案幾,青禾早已備妥隨身攜帶的藥箱。
沈芃打開箱子,取出銀針時,指尖的顫抖并非因為恐懼,而是后怕——若非兩位公主及時趕到,他怕是真要折在這暗無天日的牢里。
“劉公公中的是‘迷魂散’,摻了少量曼陀羅汁,看似中風,實則是被藥物壓制了神智。”沈芃捏著銀針,目光落在劉公公青紫的唇色上,“這藥需用醒腦草配伍解,幸好我藥箱里備著。”
他迅速在劉公公百會、人中幾處穴位施針,又撬開其牙關,灌下一小瓶深綠色藥汁。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劉公公喉間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眼皮終于顫了顫。
宋昭既盼著劉公公醒來揭開一切,又怕聽到那個最不愿相信的答案。
劉公公猛地睜開眼,瞳孔因藥物尚未散盡而渙散。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嘶啞的氣音,沈芃連忙又補了一針,他才勉強吐出幾個字:“太……太子……”
李太傅身子一晃,險些站立不穩。
宋昭追問,步步緊逼:“宸妃娘娘的死,是不是與他有關?”
劉公公的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在回憶極其痛苦的往事。
他渾濁的眼睛看向宋昭,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最后,竟嘔出一口黑血。沈芃連忙上前查看,眉頭緊鎖:“他體內還有慢性毒藥,怕是太子早留了后手,若他開口,便會毒發。”
“救他!”宋昭沉聲道。
沈芃立刻取出金針,飛快地刺入劉公公胸前幾處大穴,暫時護住心脈。
劉公公喘著粗氣,抓住宋昭的衣袖,指甲幾乎嵌進布料里:“娘娘……遇刺……”
“簪子……殺人……”劉公公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漸漸渙散,“爭執……皇上……私情……”
宋昭心頭劇震。
青禾見狀,連忙屏退眾人。
“還有……”劉公公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看向宋晴,“公主……娘娘……含冤……對不住……”
話音未落,他頭一歪,徹底沒了聲息。沈芃探了探他的頸動脈,搖了搖頭:“毒性已入肺腑,回天乏術了。”
劉公公臨終前的眼神,分明是在提醒她——希望她竭盡所能,為宸妃申冤。
宋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