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沈素心剛回到分給她的、那個屬于“代理掌柜”的小院。
院子不大,但干凈整潔,還配了一個手腳勤快的小丫鬟,與之前那潮濕腥臭的浣衣局,已是天壤之別。
可她沒有半分喜悅。
她甚至沒有去碰那桌上熱著的、作為新任管事才有資格享用的夜宵。
她知道,白天的破格提拔,只是汪以安拋出的第一顆石子,用來試探整個賬房的深淺。
而她,就是那顆石子。
真正的考驗,在今晚。
她攤開從賬房帶回來的幾份卷宗,就著昏暗的燭光,仔細地研究著汪家各項產業的流水。她的腦子飛速運轉,分析著其中的利弊得失,尋找著下一個可以下手的突破口。
突然,“篤、篤”,兩聲輕微的敲門聲響起。
沈素心心中一凜,抬頭道:“誰?”
門外,沒有任何回應。
但那敲門聲,卻固執地、不緊不慢地,又響了兩下。
沈素心雙眼微瞇,她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走到門前,緩緩地拉開了門栓。
門外,站著一個如同影子般的黑衣男人。
他身材瘦高,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像是沒有情緒的深潭。正是白天跟在汪以安身邊的那個親信,阿默。
阿默沒有說話,只是對著沈素心,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沈素心心中了然。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她平靜地關上門,跟在阿默身后,穿過寂靜無人的庭院和回廊。
一路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暗處多了許多雙警惕的眼睛。汪家內院的防衛,比她想象中還要森嚴。
阿默將她領到了一座獨立的書房外,便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書房的門,虛掩著。
里面,透出溫暖的燭光。
沈素心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極大,四壁都是頂到房梁的書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好聞的、混雜著陳年書墨和名貴檀香的味道。
汪以安沒有坐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
他穿著一身寬松的家常便袍,斜倚在一張軟榻上,手中,正把玩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用來裁紙的短刃。
燭光下,他的側臉俊美如玉,神情慵懶得像一只吃飽了的貓。但那雙映著刀光的桃花眼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猛虎的危險。
他沒有讓沈素心坐下,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只是自顧自地用一塊絲綢,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中的刀刃。
書房里,安靜得只能聽到燭火偶爾發出的“嗶剝”聲,和刀刃劃過絲綢時,那微不可聞的“沙沙”聲。
這是一種無聲的施壓。
他在用這種方式,消磨她的銳氣,考驗她的定力。
沈素心卻像是沒感覺到這股壓迫感一般,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耐心等待。
終于,汪以安擦完了他的刀。
他抬起眼,目光終于落在了沈素心的身上,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刀,直插她的心臟。
“你早就發現那本賬有問題。”
他用的,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
“為何要隱忍到昨天,當著所有人的面才發作?”
“是想把事情鬧大,好讓我沒有退路,不得不提拔你?”
他的聲音,依舊是那副慵懶的調子,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
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沈素心最深處的算計之上!
不愧是能掌管偌大家業的“笑面虎”!
不愧是被人稱為“鑒茶大師”的汪家大公子!
他一句話,就將她所有的步步為營、所有的心機謀劃,都扒得干干凈凈,讓她無所遁形!
沈素心知道,在這樣的人面前,任何的辯解和掩飾,都只會顯得自己愚蠢和虛偽。
那會讓她在他心中的“價值”,大打折扣。
她沉默了片刻,隨即,抬起頭,迎上了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坦然一笑。
“大公子明鑒。”
她沒有否認。
她不僅沒有否認,反而順著他的話,將自己的野心,更加赤裸裸地剖開在了他的面前。
“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的聲音,清冷而又理智,像是在闡述一筆最精密的交易。
“扳倒一個錢掌柜,我最多能得到幾兩銀子的賞錢,或許能從浣衣局,調到賬房當一個最底層的抄錄丫鬟,繼續仰人鼻息,茍且偷生。”
“但是,”她話鋒一轉,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當著所有人的面,用一本誰也算不清的爛賬,以雷霆之勢將他扳倒,我得到的——”
“是您,是您毫無保留的信任。”
“是整個賬房的掌控權!”
“是能讓我在這汪家,站穩腳跟,真正開始做事的——權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說出了自己最終的目的。
“我需要權力。”
“因為只有權力,才能讓我去查清一些事。”
“去為我那含冤入獄的父親,討回一個公道!”
這番話,如同一顆顆珍珠,擲地有聲!
沒有絲毫的掩飾,沒有半分的矯飾。
就是這樣清醒,這樣理智,這樣赤裸裸的野心!
她將自己,徹徹底底地,攤牌在了汪以安的面前。
汪以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他那雙深邃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沈素心,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看穿。
書房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良久。
汪以安的嘴角,突然,再次向上揚起。
但這一次,不再是那種虛偽的、帶著面具的微笑。
而是一種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如同獵人找到了最滿意獵物般的,充滿了欣賞和興奮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震得燭火都跟著一陣搖曳。
“好!好一個‘小不忍則亂大謀’!”
“好一個‘我需要權力’!”
他站起身,走到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前,拉開了一個抽屜。
他從里面,拿出了一枚印章。
那枚印章,通體烏黑,不知是何材質,入手處卻帶著一股金屬般的冰冷和沉重。印章的頂端,雕刻著一頭栩栩如生、正欲擇人而噬的猛虎。
汪以安拿著那枚印章,走回到沈素心的面前。
他將印章,“啪”的一聲,放在了沈素心身前的茶幾上。
“你想要權力,我給你。”
他的聲音,充滿了誘惑,也充滿了危險。
“這枚虎印,是我汪以安的私印。見此印,如見我本人。你可以用它,查閱汪家任何一本賬,調動任何一個賬房的人。”
沈素心的呼吸,在這一刻,微微一滯。
她死死地盯著那枚象征著絕對權力的虎印,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汪以安彎下腰,湊到她的面前,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距離她不過咫尺之遙。
他看著她的眼睛,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充滿了壓迫感的聲音,緩緩地說道:
“但我的東西……”
“可不是那么好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