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醫解剖室的空氣,永遠浸染著一股冰冷的、混合著消毒水和福爾馬林的死亡氣息。此刻,這氣息里又摻雜了垃圾的腐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慘白的無影燈下,林溪左手里緊攥的那枚從垃圾堆里翻出的暗金色金屬片,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個厚重的鉛制托盤上。
林溪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身體依舊被那場劇烈震顫的余波侵襲,像一張拉得過緊的弓弦,細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冷汗浸透的內衣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寒意。陳國棟站在鉛托盤旁,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油膩的頭發貼在汗濕的額角,眼睛死死盯著那枚覆蓋著污垢的金屬物。
江臨站在操作臺前,已經換上了全套防護裝備——厚重的鉛圍裙、鉛手套、防護面罩。他動作一絲不茍,如同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透過面罩的透明視窗,銳利而專注。他先用無菌棉簽和專用溶劑,極其小心地擦拭掉金屬片表面厚厚的油污和醬汁。
隨著污垢一點點剝離,金屬片的真容逐漸顯露。它并非徽章,更像一個被暴力壓扁的、結構異常復雜的微型構件。暗金色的主體上,蝕刻著極其精密、繁復到令人眼暈的幾何紋路,線條扭曲盤繞,構成一種非對稱的、充滿機械美感的圖案。在構件的中心位置,鑲嵌著一小塊指甲蓋大小、半透明、內部仿佛有無數細微結晶體的奇異物質。此刻,這塊物質在無影燈下,正散發著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幽綠色熒光。
“嘶……”旁邊一個年輕的警員助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江臨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拿起一個蓋革計數器,將探測頭緩緩靠近那枚金屬片。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原本緩慢、規律的嘀嗒聲,在探測頭距離金屬片中心那塊奇異物質還有十公分時,驟然變得尖銳、急促、如同瘋狂的蜂鳴!計數器屏幕上的數字瞬間飆升,鮮紅的警告燈瘋狂閃爍!
“輻射超標!退后!”江臨的聲音透過面罩,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
解剖室里瞬間一片死寂,只剩下蓋革計數器那刺耳的、催命符般的尖嘯!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連陳國棟都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林溪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輻射!那引發她右手恐怖共振、幾乎撕裂她意識的源頭,竟然是放射性物質?!
“讀數峰值……”江臨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加快,“超過安全閾值1200倍。核心輻射源是中心嵌入體,初步判斷……”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掃過讀數,“钚-238(Pu-238)。”
钚-238!這個名字像一顆炸彈在解剖室里引爆!一種用于航天器核電池和醫用放射性同位素熱電發生器的劇毒放射性元素!怎么會出現在一個庇護所后巷的垃圾袋里?!
“不可能!”陳國棟失聲吼道,額角青筋暴跳,“這種東西怎么可能流落到那種地方?!”
“來源不明。”江臨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他小心地用特制鑷子夾起金屬片,放入一個更厚的鉛密封容器中,蓋革計數器的尖嘯聲才被隔絕,只剩下沉悶的低鳴。“但它的結構……很特別。不像常規的放射源封裝。這些紋路,”他用鑷子尖端虛指那些繁復的暗金幾何線條,“像是某種……共振腔或者波導結構。它可能被設計成能定向釋放某種特定頻率的輻射或能量波動。”
定向釋放?特定頻率?
林溪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猛地想起在垃圾袋旁,自己右腳踢到袋子時感受到的微弱共振!以及后來直接接觸這金屬片時,那幾乎將她摧毀的、全身骨骼都在共鳴的恐怖震顫!
“它……它在影響我……”林溪的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冰冷的篤定,“我的震顫……我的身體……對它的輻射有反應!”她抬起自己那只依舊在細微顫抖的右手,指關節因為之前的劇痛還泛著青白,“接觸它的時候……感覺……骨頭都在共振……”
解剖室里再次陷入一片壓抑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溪那只微微顫抖的手上,又看向那個被密封在鉛罐里的死亡金屬片。陳國棟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震驚、后怕、還有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恐懼交織在一起。
“立刻送特殊物證科!最高級別封存!徹查來源!”陳國棟幾乎是吼出來的命令,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轉向林溪,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憤怒、擔憂、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你……你現在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不適?需要立刻隔離檢查嗎?”他這次是真的慌了。放射性污染,這后果不是他能承擔的!
“暫時……還好。”林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感受著身體的狀況。除了持續的虛弱和右手那熟悉的、低烈度的震顫外,并沒有明顯的急性輻射癥狀。這或許得益于接觸時間極短,以及……她那只右手本身,似乎對這種輻射有著某種詭異的“適應性”?
“我的事稍后再說!”林溪猛地站起身,盡管身體還有些虛浮,但眼神卻銳利如刀,直刺陳國棟,“檔案室!我母親的卷宗!被撬了!里面少了什么?查清楚了沒有?!”
陳國棟被她問得一窒,臉上的驚惶還未完全褪去,又被新的焦慮覆蓋。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媽的!正要跟你說!剛接到檔案室那邊的報告!”他看了一眼江臨,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暴躁,“柜子是被技術手段開的鎖,很專業!翻得很亂,但……初步清點,丟的東西很蹊蹺!”
“丟了什么?”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主要是一些……現場物證的照片!”陳國棟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困惑和憤怒,“特別是……當年現場發現的那條……勒在你母親脖子上的麻繩特寫照片!還有幾張記錄出租屋門窗反鎖狀態的照片!其他的文字報告什么的,倒是都在!”
麻繩特寫照片?門窗反鎖照片?
林溪的腦子嗡的一聲!兇手的目標極其明確!就是那些能直接證明或反證母親“自殺”的關鍵影像證據!抹掉這些,就等于抹掉了官方卷宗里對“自殺”結論最直觀的支撐點!
“監控呢?”林溪的聲音冷得像冰。
“壞了!”陳國棟一拳砸在旁邊的金屬推車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臉色鐵青,“就他媽那么巧!檔案室走廊的監控,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硬盤故障!什么都沒錄下來!技術科那幫飯桶!”
監控壞了?又是巧合?!
林溪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停職令、后巷的尸體和全家福、庇護所的垃圾袋、引發輻射共振的詭異金屬片、被精準撬開并盜走關鍵照片的舊案卷宗、以及“恰好”壞掉的監控……這一切,絲絲入扣,環環相連!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她周圍急速收緊!而她,剛剛從放射性物質的致命威脅下僥幸逃生!
“我要看剩下的卷宗!”林溪斬釘截鐵地說,不容置疑,“現在!立刻!”
陳國棟看著她蒼白卻異常執拗的臉,看著她那只依舊在微微顫抖、卻仿佛蘊藏著某種不屈力量的手,最終,重重地、無奈地嘆了口氣,像一只斗敗的公雞。
“跟我來。”
存放舊案卷宗的檔案室彌漫著一股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沉悶氣味。金屬檔案柜其中一個抽屜被暴力拉開,里面的文件被翻得一片狼藉,散落在地上和桌上。幾個物證科的警員正在小心翼翼地拍照、提取指紋。
林溪無視了陳國棟讓她“小心點”的提醒,徑直走到那個被撬開的柜子前。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右臂深處因為緊張和殘留刺激而加劇的細微震顫,戴上了物證科遞來的手套。她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散落的文件。
泛黃的現場勘查筆錄,法醫初步報告,鄰居詢問筆錄……她飛快地翻閱著。大部分內容她都記得,冰冷的官方措辭,最終指向那個沉重的“自殺”結論。但她的目標明確——尋找任何可能被遺漏的、未被兇手注意到的細節。
她的手指在一份邊緣已經磨損的詢問筆錄上停下。詢問對象是當年住在林家隔壁的一個獨居老人,姓張,筆錄時間是案發后第二天上午。筆錄內容很簡短,老人聽力不好,表述也有些混亂,大部分是無關緊要的抱怨。但其中一行字,被當時的記錄員用括號標注了一下,顯得有點突兀:
(詢問過程中,張某某多次提及案發當晚約十一點半,聽到隔壁林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重麻袋掉地上’,隨后有女人壓抑的哭聲,持續約兩三分鐘。但因其表述模糊且時間點與法醫推斷死亡時間存在差異【注:法醫推斷死亡時間為晚十點至十一點】,且無其他旁證,故未予采納。)
咚的一聲悶響?女人壓抑的哭聲?晚十一點半?
林溪的呼吸一滯!法醫推斷的死亡時間是晚十點到十一點!如果張老太聽到的聲音是十一點半……那意味著什么?母親在那個時間點……可能還活著?那聲“悶響”是什么?哭聲又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這條明顯存在時間矛盾的線索,被如此輕描淡寫地標注“未予采納”?僅僅因為老人表述模糊?還是有其他原因?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行記錄,手套下的右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細微顫抖起來。這一次,不是因為輻射,而是因為一種冰冷的、刺骨的寒意。
就在這時,檔案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一個物證科的警員探頭進來,表情有些古怪:“陳隊,林……林姐,痕檢科那邊對庇護所垃圾袋里找到的那些‘康健’維生素空瓶做了初步檢測。”
“怎么樣?”陳國棟立刻問。
警員的表情更古怪了:“瓶身和瓶口殘留物檢測……除了常規維生素成分外,還檢測到微量的……LSD(麥角酸二乙酰胺)殘留。”
LSD?!一種強效致幻劑!
林溪猛地抬頭,看向那個警員。葉小雨遞來的藥瓶!庇護所發放的維生素!里面可能摻了致幻劑?!
“而且,”警員頓了頓,補充道,“在其中一個瓶子的內壁上,提取到一枚新鮮的、清晰的指紋。已經錄入系統比對了。”
“誰的?”陳國棟追問。
警員的目光轉向林溪,帶著一絲猶豫:“是……是實習生葉小雨的。”
葉小雨?!
林溪的腦子里瞬間閃過那個總是怯生生、遞給她藥瓶的粉色身影,她手腕上自殘的疤痕,還有在庇護所后巷她遞藥時眼中那抹極淡的不安……
垃圾袋里的放射性金屬,舊案卷宗里被忽視的時間矛盾,還有……摻著致幻劑的維生素瓶上,葉小雨的指紋。
冰冷的線索碎片,帶著放射性塵埃的死亡氣息和致幻劑的迷離色彩,在林溪被震顫和寒意包裹的思維中,開始碰撞出幽暗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