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城的西市到了夜間便換了模樣。白日里賣綢緞茶葉的鋪子紛紛上了門板，墻角的狗洞鉆出幾個挎著竹籃的孩童，籃子里裝著油布裹好的點心——這是鬼市開市的信號。

青石板路上的燈籠次第亮起，有紗面蒙著的，有竹骨露著的，還有些用酒壇改制的。燭火在風里搖搖晃晃，將影子投在斑駁的磚墻上，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穿堂風卷著脂粉香與烤栗子的焦糊味掠過巷口，混著說書先生的醒木聲，織成一張熱鬧又詭譎的網。

“走快點嘛，再晚些好東西都被搶光了。”司空笑拽著蘇茉茉的胳膊往前跑，單馬尾上的銀鈴叮當作響，三枚鈴鐺在燈籠下泛著細碎的光。

蘇茉茉被拽了個趔趄，懷里的琴撞在腰間，浸蠟油布與琴身摩擦出沙沙聲。她慌忙穩住腳步，雙丫髻上的水紅色頭繩滑到耳后，露出耳垂上一點淺淺的梨渦。

“慢點。”江小魚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指尖剛觸到衣料便迅速收回，青衫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石，腰間云紋玉墜隨著腳步輕輕晃動，“路面不平，當心腳下。”

司空笑在一旁拍手：“江小魚你這是轉性了？前幾日還板著臉像誰欠了你八百兩，今日倒細心起來了。”

江小魚撓撓頭，耳尖微紅卻梗著脖子回嘴：“我這叫審時度勢，懂不懂？這鬼市黑燈瞎火的，摔著誰都不好。”他下意識摸向心口，那里的毒紋早已被壓制，呼吸順暢了許多，骨子里的活絡勁兒也慢慢冒了出來。

T-3000跟在最后，銀白發絲被風掀起，每一縷都鍍著流動的金光。她面無表情，赤紅色瞳孔在掃描時泛起琉璃般的微光，核心意識高速解析著環境數據，腳步平穩得沒有一絲多余動作。

萬俟雪走在江小魚身側，紫裙在燈籠下泛著冷光。裙擺上繡著的暗紋在火光中若隱若現，像是無數細小的藤蔓在攀爬。她瞥了眼江小魚，左眼角的紅痣挑了挑：“油滑。”

“總比揣著冰塊走路強。”江小魚用手指在劍鞘上敲出輕快的節奏，“萬俟姑娘步伐這般沉穩，若是去演皮影戲，定能把判官演活了。”

蘇茉茉被逗得“噗嗤”笑出聲，連忙捂住嘴，眼睛彎成了月牙。方才江小魚的話讓她想起小時候看皮影戲的日子。

“我說萬俟雪，”司空笑突然停下腳步，銀鈴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你總盯著人家的琴看什么？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萬俟雪的動作頓了一下，用銀簪將碎發別到耳后，簪頭藍寶石在昏暗中亮起一點幽光：“與你無關。”

“怎么與我無關？”司空笑甩了甩馬尾，發梢銀鈴叮當作響，“這幾天同住一個客棧，我可警告你，別打歪主意。”

江小魚突然湊近萬俟雪，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為啥搶琴。”見對方挑眉看來，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定是聽說琴身木料特殊，能治你這常年不笑的毛病，對不對？”

這話剛說完，就被萬俟雪用銀簪敲了額頭：“胡說八道！”“哎喲！”江小魚捂著額頭后退，卻笑得更歡了，“看來是猜中了。”

蘇茉茉躲在 T-3000身后，偷偷探出頭看他們斗嘴，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水紅色頭繩。姐姐的衣袖帶著淡淡的草木香，靠在旁邊格外安心。

鬼市深處的酒肆檐下，掛著兩盞破舊的走馬燈。上面畫著“八仙過海”的圖案，燈影轉動時，鐵拐李的葫蘆像是在往外倒酒，何仙姑的裙擺像是在隨風飄動。

四個穿短打的漢子圍著缺腿的木桌喝酒，桌上擺著一壇劣質燒酒和一碟煮花生，花生殼堆得像座小山。

“聽說那鳳鳴琴里藏著寶貝？”絡腮胡漢子喝了口酒，抹嘴時酒液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痕跡。

“可不是嘛！”瘦臉漢子用筷子戳著花生，“有人說是大胤年間的兵甲圖譜，能造連發弩箭；還有人說藏著邊關布防圖，暗哨密道寫得清清楚楚。”

“前兒個南城鏢行被劫，”矮胖漢子壓低聲音，左右張望，“鏢師臨死前就念叨‘琴里有秘密’，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看見了嚇人的東西。”

蘇茉茉的笑臉僵住，手指猛地攥緊油布。她下意識摸向琴尾，油布下的木料觸感溫潤，帶著玉石般的細膩。這把琴是用頂級的陰沉木制成，父親在世時總用鹿皮擦拭，說木料百年難遇，是云游琴師所贈，卻從未提過什么秘密。

“姐姐。”她仰起臉看向 T-3000，眼睛里蒙著層水汽，像受驚的小鹿。

T-3000接過琴，指尖觸及琴身的瞬間，納米機器人迅速游走。片刻后，她將琴遞回，只吐出兩個字：“無物。”

“真的？”蘇茉茉抱著琴轉了個圈，水紅色裙擺掃過地上的碎石，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就知道爹爹不會騙我！”她突然停住腳步，吐了吐舌頭，“姐姐，要不要嘗嘗桂花糕？客棧廚房新做的，我偷偷藏了兩塊。”

江小魚突然湊近蘇茉茉，神秘兮兮地眨眼睛，“不過說不定琴里住著琴仙呢，等月圓之夜就會出來唱歌。”

“真的嗎？”蘇茉茉眼睛瞪得溜圓，抱著琴的手更緊了。江小魚哈哈大笑，腰間玉墜隨著笑聲叮咚作響：“逗你玩呢！不過這鬼市，確實什么怪事都有。”

經過書攤時，江小魚被一陣墨香吸引。攤主是個戴斗笠的老者，蓑衣上還沾著夜露，面前擺著的舊書用麻繩捆著，泛黃的書頁在風里輕輕翻動。

“小哥看看？都是些孤本。”老者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斗笠壓得很低，只能看見花白的胡須。

江小魚隨手拿起一本《樂律考》，封面已經褪色，邊角卷得像波浪。他剛翻了兩頁，就被老者塞了過來：“這本送你，或許有用。”

“這怎么好......”

話未說完，老者已經轉過身去，佝僂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江小魚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書，忽然覺得不對勁。老者遞書時，他摸到對方掌心有厚厚的繭子，指節突出得像是常年握刀，根本不像個讀書人。

更奇怪的是老者的眼神，方才抬頭時，斗笠下的目光掃過他腰間玉墜，瞬間閃過一絲激動，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小魚哥，快走了。”蘇茉茉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她正波弄著司空笑發梢的銀鈴，兩人鬧作一團。

江小魚把書塞進懷里，快步跟上去。剛走兩步，又聽見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回頭時卻只看見風吹動的書頁，老者早已不見蹤影。

“鐺——”

遠處突然傳來銅鑼聲，沉悶而悠長，像從地底鉆出來的。緊接著，周圍的燈籠齊刷刷熄滅，熱鬧的鬼市瞬間陷入黑暗，只有遠處幾點星火閃過，很快也消失了。

黑暗中響起靴底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沙沙”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近。江小魚立刻拔出長劍，劍刃在微弱月光下泛著冷光，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卻比往日多了幾分沉穩：“姐姐，護好茉茉！”

“是沖著琴來的。”萬俟雪突然拽住蘇茉茉的胳膊，紫裙在黑暗中劃出弧線，“他們還不知道琴里沒東西，快從西側暗巷走！”她的聲音帶著急促。

江小魚沒有猶豫，拉著蘇茉茉的手跟著萬俟雪往西側跑。蘇茉茉的手在發抖，卻牢牢抓著他的衣袖，腳步雖亂卻沒掉隊。

“這邊。”T-3000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她拽著江小魚拐進暗巷，掌心的納米集群凝成銀膜，擋開迎面飛來的短箭。短箭撞在銀膜上，發出“叮叮”脆響，隨即落地。

“砰！”

司空笑的銀鈴擲向巷口，在空中炸開，碎成的尖刺逼退兩個追來的黑影：“萬俟雪，這次可沒人護著你！”

萬俟雪緊跟在一旁，紫裙掃過暗巷的青苔，沾了不少濕泥。她冷哼一聲：“我不需要誰護著。”

暗巷很窄，僅容兩人并排通過。兩側墻壁斑駁不堪，長滿青苔，偶爾有松動的磚石掉下來，發出沉悶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還有淡淡的血腥味，看來這里并不太平。

蘇茉茉抱著琴靠在墻上，聽見外面兵器碰撞的脆響，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往江小魚手里塞：“小魚哥，你快吃點，補充力氣。”

江小魚看著遞到面前的桂花糕，眼眶一熱。這傻丫頭自己嚇得發抖，還想著別人。他接過糕點塞進嘴里，甜香瞬間驅散了不少緊張：“謝謝茉茉。”

“他們走了嗎？”蘇茉茉小聲問，聲音還在發顫，卻比剛才鎮定多了。

“應該是撤了。”江小魚盯著巷口，手里長劍未曾松懈“不過還是小心點。”

T-3000站在巷口，赤瞳掃描著周圍環境，確認沒有危險后才轉身走進來。她的銀白發絲有些凌亂，幾縷粘在臉頰上，嘴角沾了點暗紅色的液體，很快被納米機器人分解。

“那邊。”目光落在暗巷深處。

江小魚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黑暗中，有兩點幽光在閃爍，像狼的眼睛。他握緊長劍，劍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臉上雖帶著警惕，嘴角卻噙著笑意：“來得正好。”

蘇茉茉把琴抱得更緊了，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卻偷偷從琴后探出頭，學著江小魚的樣子觀察巷口。

司空笑從百寶袋里掏出個火折子，“嚓”地吹亮，火光映出她俏皮的笑臉：“看來今晚的熱鬧，才剛剛開始呢。”

火光照亮了暗巷的一角，也照亮了墻壁上斑駁的刻痕。那些刻痕像是某種符號，又像是有人用兵器留下的印記，在火光中顯得格外詭異。

萬俟雪看著那些刻痕，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想起了什么，卻又很快舒展開。

巷口的風越來越大，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發出“嗚嗚”的聲響。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已是三更天了。

江小魚深吸一口氣，沖蘇茉茉擠了擠眼睛：“別怕，等出去了，我給你買糖葫蘆吃。”

“真的？”蘇茉茉眼睛亮了起來。

“當然。”

T-3000指向暗巷的另一頭：“走。”

蘇茉茉跟著他們往暗巷深處走去，懷里的琴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她舔了舔嘴唇，已經開始想念糖葫蘆的甜味了。

江小魚走在最前面，腰間玉墜叮咚作響。他摸了摸懷里的《樂律考》，又看了看身后的蘇茉茉，覺得這望舒城的夜晚，倒也沒那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