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雪白、散發著致命誘惑的魚肉,懸停在江生雨的唇邊不足一寸的地方。魚頭空洞的眼窩直直地“盯”著他,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動作。生理的渴望被巨大的恐懼死死壓制。
他臉上的“感動”笑容僵硬了一瞬,隨即被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痛苦和歉疚的表情取代。他猛地放下叉子,叉尖上的魚肉跌回餐盤里,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呃…嘔…”他猛地捂住嘴,身體前傾,肩膀劇烈地聳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真實的、被強壓下去的干嘔聲。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也刻意變得蒼白了幾分。“對…對不起!”他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痛苦和極度的歉意,目光艱難地從魚肉上移開,掃過桌旁的三張面孔,“這魚…聞起來太鮮了…可是…可是我這胃…它…它實在不爭氣…對不起!本先生!太抱歉了!浪費了您這么好的魚!”他的眼神充滿了真誠的愧疚,看向本時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原諒的意味。
餐桌上的氣氛驟然凝固。
壁爐的火苗似乎都跳動得微弱了些。
托馬斯臉上的笑容依舊維持著,但那慈祥的弧度仿佛被凍住了,眼底深處那潭平靜的深水,似乎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瑪麗安溫婉的笑容也凝固在臉上,眼神里的關切被一種空茫的、如同精密儀器短暫卡殼般的停滯所取代。本的反應則最為直接,他臉上的憨厚笑容消失了,清澈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失望,甚至是一點點……困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看了看自己父親,又看了看江生雨盤子里那塊被叉子戳過、孤零零的魚肉,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壁爐木柴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這沉默像無形的巨石壓在江生雨胸口。他感覺外套內側的鋼管仿佛要嵌進他的肋骨里。他知道,連續拒絕食物和水,已經踩在了危險的邊緣。規則提示里的“酌情處理”和“謹慎評估”像絞索一樣勒緊了他的神經。他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找到一點“接受”的表示,否則這“基本社交禮儀”很可能就要崩盤!
他的目光像受驚的兔子,在餐桌上慌亂地掃視,尋找著任何可能的救命稻草。那盤烤得金黃、散發著純粹麥香的土豆和胡蘿卜塊?不行,那是托馬斯送的,和魚一樣危險。面包?也不行。沙拉?里面綠色的菜葉看起來生機勃勃,卻更讓人心頭發毛。
就在他的目光掠過餐桌中央,掃向壁爐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舊式矮柜時,他的視線猛地頓住了!
那個矮柜樣式古樸,深色木頭,表面有磨損的痕跡,與格林家整體精致溫馨的風格略顯格格不入,更像是從老農舍直接搬過來的舊物。柜子頂上隨意地放著一個敞開的藤編小筐。
筐里,赫然堆放著一些……干癟、發黑、看起來皺巴巴的蘋果干!
它們和瑪麗安下午送來的、烤在完美派里的晶瑩蘋果塊截然不同!這些蘋果干顯然經歷了長時間的自然風干或脫水,表皮深褐近黑,皺縮得厲害,有些還帶著不規則的褐色斑點,邊緣甚至有些地方微微卷曲翹起,顯得非常“不完美”。它們看起來干巴巴的,毫無水分,甚至顯得有些丑陋。
然而,正是這份“不完美”,這份與格林家餐桌上的“完美”饋贈格格不入的陳舊感,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瞬間擊中了江生雨!
這筐蘋果干,看起來就像是……喬納森爺爺自己曬的!是這棟房子里真正屬于“過去”的遺留物!它沒有被瑪麗的“完美”所侵染,沒有被托馬斯的“熱情”所饋贈!它可能就那樣被遺忘在壁爐旁的柜子上,甚至沒有被格林一家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但覺得太“粗糙”而不屑于清理掉!
一絲微弱的希望驟然升起!
江生雨的心臟狂跳起來,但他強行壓下激動,臉上依舊維持著痛苦和極度抱歉的表情。他捂著胃部,艱難地站起身,身體微微搖晃,聲音虛弱地說:“對……對不起,我……我得去一下洗手間……實在抱歉……”他目光帶著懇求看向托馬斯和瑪麗安。
托馬斯臉上那被凍住的慈祥笑容終于有了一絲松動,他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和,但少了些之前的熱情,多了一份程序化的理解:“身體要緊,江先生,洗手間在走廊右邊第一間。”他抬手指了指方向。
瑪麗安也恢復了溫婉的表情,輕輕點頭:“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了,謝謝,我……我自己可以。”江生雨連忙擺手,腳步有些虛浮地、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餐桌,朝著托馬斯指的方向快步走去。他能感覺到背后三道目光如同實質般追隨著他,帶著審視、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
他走進洗手間,反手關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著粗氣,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他迅速打開水龍頭——不出所料,流出的依舊是渾濁的銹紅色液體。他看也不看,立刻關上。
他需要時間!需要機會!
他在洗手間里磨蹭了幾分鐘,故意弄出一些沖水的聲音,然后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只是稍微好了一點,但依舊虛弱。他拉開門,沒有立刻返回餐廳,而是捂著肚子,腳步虛浮地、仿佛無意識地朝著壁爐的方向慢慢挪動,目光“不經意”地再次掃向那個放著藤編小筐的矮柜。
距離更近了!他甚至能聞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果干特有的、帶著點發酵味的酸甜氣息!這味道在滿屋子的烤肉和奶油香氣中微乎其微,卻像清泉般滋潤了他干渴的靈魂!
他裝作虛弱地靠在壁爐旁的墻壁上,身體正好擋住了矮柜的一部分。他飛快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敞開的藤編小筐里抓了一把干癟發黑的蘋果干!冰涼的、干硬粗糙的觸感入手,他立刻將它們塞進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沉甸甸的鋼管旁邊,多了一小把干枯的果實。
動作快如閃電,一氣呵成。他心臟狂跳,幾乎要蹦出嗓子眼。做完這一切,他才再次捂著肚子,臉上帶著疲憊和歉意的苦笑,慢慢走回餐桌旁。
“好點了嗎,江先生?”托馬斯問道,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瑪麗安也投來關切的眼神。本則低頭看著自己盤子里的魚,似乎還有些悶悶不樂。
“好……好一點了,但還是沒什么胃口。”江生雨虛弱地坐下,臉上充滿了歉意,“真是太失禮了,這么好的晚餐……都怪我身體不爭氣。”他一邊說著,一邊“無意”地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指尖觸碰到了那些干硬、冰涼、卻讓他無比安心的蘋果干。
他悄悄捏起一小塊,借著桌布的掩護,極其快速地塞進了嘴里。
一股強烈的、純粹的、帶著點塵土和陽光味道的酸澀感瞬間在干涸的口腔里炸開!沒有甜膩,沒有汁水,只有干硬粗糙的纖維摩擦著口腔內壁,咀嚼起來需要很大的力氣。那酸味甚至有些尖銳,刺激得他唾液腺瘋狂分泌!
這味道,絕對稱不上美味。甚至有些難以下咽。
但此刻,在江生雨口中,這酸澀干硬的蘋果干,卻如同瓊漿玉液!它帶來的不僅是極其微弱的水分緩解,更重要的是——它是安全的!是未被“完美”污染的!
他強忍著咀嚼的困難,臉上維持著虛弱和抱歉的表情,將那點酸澀的纖維艱難地咽了下去。一股微弱的、真實的飽腹感和水分滋潤感,如同甘泉,流淌過他幾乎要燒灼殆盡的喉嚨和胃袋。
外套口袋里的鋼管依舊冰冷堅硬,而旁邊那一小把丑陋的蘋果干,卻成了他在這致命晚宴上,唯一能抓住的、真實的救命稻草。他悄悄握緊了它們。
口腔里殘留著那點干澀酸硬的滋味,雖然微乎其微,卻像一捧清泉澆在了龜裂的心田上,暫時壓下了那燎原般的干渴。江生雨緊繃的神經因為這小小的“勝利”而稍稍松弛了一瞬。他維持著虛弱和歉疚的表情,垂著眼,手指在桌布下無意識地摩挲著外套口袋里那幾塊救命的蘋果干。
餐桌上的氣氛依舊有些凝滯。托馬斯臉上的慈祥笑容似乎恢復了,但那笑容底下仿佛覆蓋著一層看不見的薄冰。瑪麗安重新掛起了溫婉的微笑,只是眼神在江生雨臉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更長了些,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視。本則顯得有些悶悶不樂,低頭用叉子戳著自己盤子里冷掉的魚肉,那清澈的眼神里蒙上了一層困惑和委屈的陰影。精心準備的盛宴被接連拒絕,顯然超出了他“熱情分享”的理解范疇。
壁爐的火苗安靜地燃燒著,發出持續的、微弱的“噼啪”聲,像某種倒計時的低語。
“唉,看來江先生今天是真沒口福了。”托馬斯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豁達和理解,但那豁達聽起來有些刻意,“身體不舒服,再好的東西也吃不下,強求不得。瑪麗安,把湯和魚撤下去吧,別讓江先生看著更難受。”
瑪麗安立刻溫順地起身,動作依舊優雅流暢,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遺憾,開始收拾江生雨面前那碗紋絲未動的濃湯和那塊被叉子戳過的魚肉。本也默默地幫忙收拾自己那份幾乎沒動的食物。他們的動作精準而高效,很快,餐桌上只剩下那盤孤零零的面包和江生雨面前那杯依舊清澈、散發著微弱銹腥氣的水。
“真是……太抱歉了。”江生雨再次開口,聲音沙啞,充滿了真誠的歉意。他看著本失落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本先生,那條魚看起來真的非常棒,等我胃好了,一定找機會嘗嘗您的手藝。”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真誠。
本抬起頭,看到江生雨歉意的眼神,那點委屈似乎消散了些,他扯出一個略顯生硬但還算憨厚的笑容,點了點頭:“嗯,好。”
托馬斯看著這一幕,臉上的笑容似乎也“回暖”了一些,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依舊一絲不茍。“既然江先生吃不下東西,那我們就不勉強了。”他話鋒一轉,語氣重新變得熱絡起來,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分享秘密般的興奮光芒,“不過,難得你過來,就這么讓你空著肚子回去,我們心里也過意不去。這樣,江先生,我帶你去看看我們家的寶貝!瑪麗安精心打理的后園!里面可種了不少好東西,保證讓你大開眼界!就當是……飯后散步,消消食?”
后園!
江生雨的心猛地一跳!瑪麗安那甜膩腥香的蘋果派、托馬斯送來的“新鮮”蔬菜、還有系統簡介中指向的“養分”和“后院果實”……那個地方,絕對是核心區域!是獲取“源質”的關鍵,也是風險最高的地方!
托馬斯此刻提出參觀后園,是試探?是引誘?還是……某種無法拒絕的“流程”?
視網膜上的墨綠色系統界面無聲地刷新著警告:【深度交互區域-后園-風險等級:致命(高概率觸發核心規則)】。同時,【晚宴】任務狀態依舊停留在“進行中(保持社交禮儀)”。
拒絕?在拒絕了食物之后,再拒絕主人熱情的“分享”?這幾乎等同于宣判了“社交禮儀”的失敗!
江生雨感覺外套口袋里的鋼管和蘋果干同時散發著冷熱不同的溫度。他沒有選擇。
他臉上立刻堆起驚喜和好奇的神色,甚至帶著點受寵若驚:“后園?那太好了!托馬斯先生,早就聽您說瑪麗安太太打理得一手好園子,一直想見識見識呢!只是……我這身體……”他適時地又揉了揉胃部,露出一點為難。
“不打緊不打緊!”托馬斯大手一揮,笑容爽朗,“就是隨便走走,看看花花草草,呼吸點新鮮空氣,說不定對你的胃還有好處呢!”他站起身,動作利落得不像個老人,“來吧,江先生,這邊走!”
他繞過餐桌,熱情地引著江生雨走向餐廳通往室外的另一扇玻璃門。瑪麗安和本也站起身,瑪麗安臉上帶著溫婉的微笑,本則恢復了點精神,似乎對展示自家園子也很有興趣。
江生雨深吸一口氣,跟上托馬斯的腳步。他感覺到瑪麗安和本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他悄悄地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指尖再次捏住一小塊干硬的蘋果干,借著托馬斯拉開通往室外玻璃門的動作掩護,飛快地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起來。酸澀粗糙的纖維摩擦著干裂的口腔黏膜,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感和更強烈的生津感。這點微不足道的能量和水分,是他踏入“后園”前最后的補給。
玻璃門被拉開,一股混合著濃郁花香、新鮮泥土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極其淡薄的、類似鐵銹的腥甜氣味,撲面而來。
門外,并非普通的菜園。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在黃昏下。依舊顯得生機勃勃、色彩妖異得令人心悸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