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是女兒糊涂,讓娘憂心了。女兒錯了,以后一定好好念書!”
秦雪兒靠著硬板床,大病初愈的聲音有點啞,“再不會那樣不知輕重,娘盡管放心。”
是啊,在林云茹心里,以前那個靈魂就是個癡倔、惹禍的混賬丫頭。
這身子的原主命苦。
家里頂梁柱沒了,留下她這個剛上學的女娃娃。
孩子的心像薄脆的白紙,容易被無知染上污點。
那些有意無意的嬉笑、排擠、欺凌,像毒針一樣扎進她心里,留下洗不掉的陰霾。
“沒爹的野秧子!”這類罵聲,幾乎陪她過完了整個蒙學時光。
忍到火氣爆發,就揮拳打人,結果變得更孤單。
社學先生也不是故意偏心,只是更愛憐那些伶俐、功課好的孩子。
像她這樣陰沉沉默、縮在角落的,自然被先生忽略了。
于是,自卑像水草一樣纏住她的心。
心氣高,卻拉不下臉請教別人,功課越來越差。
獨來獨往,老師不喜歡,母親也疏遠(就算是無意的)。
這一切把本就偏激的小丫頭,推向了厭學的絕路,逃學成了常事。
越是這樣,處境越像爛泥潭,越掙扎陷得越深,直到沒頂。
林云茹是個剛強的女人。
男人走后,她拼命漿洗縫補、打零工,才撐起這個家。
她的精力,難免多放在功課好、懂事的兒子秦初身上。
這年月,兒子若能讀出功名,是窮人家翻身的唯一指望,誰能不看重?
對女兒,她也疼,可疼里帶著茫然和無措。
為了生計奔波,她不知道怎么開解女兒心里的陰暗。
想靠近,女兒卻拒人千里。
那道無形的溝,在日復一日的冷眼和沉默里,裂成了天塹。
等她再想拉一把,底下只剩冰冷的空洞。
渴望被愛,是人之常情。
可這丫頭年紀太小,不懂事。
她不明白,就算沒人可憐,女孩子也要把自己當寶。
自己都看輕自己,別人又怎么會高看你?
“秦雪兒,”秦雪兒靠著醫館的黃泥墻,心里默念,“這擔子,我接了?!?
“人間冷暖,我不求別人喜愛。守住本心,護好自己,平安過一生就夠。
你的人生結束了,這條路,是我的了!”
結賬還算順利。
林云茹為籌藥錢,不知磕了多少頭、求了多少人。
托城里家境好的大姐說情,找回春堂管事;又求了貧困藥費減免。
一番周折,結完賬還剩十幾枚銅錢,這讓她很高興。
秦雪兒看著林云茹為這點錢露出的笑容,心里突然一刺,有點酸澀。
幾世輪回,她哪次不是出生在富貴人家?
錦衣玉食都覺得平常,唯一的“好運”,只是沒生在赤貧之家。
那些豪門里,所謂親情不過是層描金紙,底下全是利害算計。
她性情本就冷淡,經歷多了,連情愛的最后一點火星都滅了。
獨自漂泊,從不在意身處何地。
這一世,家徒四壁,快窮到極點了。
秦雪兒心里沒什么波瀾。
她手腳能自立,心智也不一般。
幾世的見識,連大儒都比不上。
謀生?對她來說,不比擦去袖子上的灰難。
真正讓她心里有波動的,是這破屋里帶著煙火氣的、笨拙卻滾燙的牽掛。
這溫度突然撬開記憶深處生銹的鎖,引出一絲恍如隔世的溫軟舊夢。
林云茹吃力地把硬邦邦的舊棉絮扛在肩上。
左手挽著草繩套,下面墜著錫壺和粗陶盆。
右臂掛著藍布小包袱,里面是零碎家什和舊衣服。
她讓秦雪兒把裝錢的包袱緊緊抱在胸前,再三叮囑:“抱緊!千萬別脫手,知道嗎?”
兩人謝過韓先生,走出仁心堂養傷院那扇吱呀響的窄門。
太陽已經很高,石板地被曬得發白。
行李很簡陋:半舊竹食盒里有粗布巾、磕邊的碗碟、竹筷和鐵匙。
包袱里的舊衣服,洗得又硬又白。
林云茹瞇眼看看天:“剛才托隔壁嬸子捎信去大姨家了。
你哥在私塾,中午放學去大姨家就知道了。
他在那住了好久,也該回家了。
過幾天備點薄禮,去大姨家道謝!
這次那二兩救命錢,是大姨咬牙湊的,這份情要記在心里!”
秦雪兒眼睫垂下,輕輕點了點頭。
原主記憶里,大姨一家的樣子模糊得像隔了場秋雨。
年節走動時,原主陰沉別扭,在開朗的哥哥旁邊,像塊礙眼的石頭,早被人忽略了。
只有大姨這些年明里暗里的幫襯,在記憶里還留著暖意。
林云茹謝絕了大姐派車來接的好意。
到鎮口路口搭輛過路騾車,幾個錢就能回家,沒必要麻煩大姐。
“走!咱娘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