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粒暗紅的火星，在淚羅用腐葉覆蓋的動作下，不甘地掙扎了一下，徹底熄滅。濃重的黑暗重新?lián)肀Я诉@片被血腥浸透的林間空地，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枝葉縫隙，投下斑駁慘白的光斑，照著滿地狼藉——翻卷的腐葉，深陷的腳印，還有幾片未被完全拖入地底的、沾染著暗褐色血跡的青黑色布片。

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只有夜風(fēng)拂過樹梢的沙沙聲，如同亡魂的低語。

淚羅靠坐在虬結(jié)的板根上，渾身浴血。右肩骨裂處傳來鉆心的刺痛，右腕的腫脹還未消退，被燧石拳刺磨破的指關(guān)節(jié)火辣辣地疼。但這些**的痛楚，遠(yuǎn)不及靈魂深處那翻江倒海的余悸。粘稠溫?zé)岬难簢姙R在臉上的觸感，喉骨在拳刺下碎裂的震顫，嘔吐時膽汁灼燒喉嚨的苦澀…如同烙印，深深刻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他微微側(cè)過頭。阿箐蜷縮在他身側(cè)，小小的身體緊緊挨著他那條還算完好的左臂，像一只受驚過度、尋求庇護(hù)的幼獸。破舊的麻布袍子沾滿了泥污和淚痕，枯草束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她的小臉埋在膝蓋里，肩膀還在無法抑制地、細(xì)微地抽動，壓抑的啜泣聲如同受傷的小貓，斷斷續(xù)續(xù)地從臂彎里漏出來。那雙總是黑白分明、盛滿好奇或懵懂的大眼睛，此刻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浸濕，黏成一簇簇。

恐懼。巨大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懼。不僅僅是對那些青袍修士的恐懼，更是對淚羅身上那股陌生而冰冷的血腥殺意，對這片森林無聲吞噬尸骸的詭異，以及對自身那無法掌控、引來災(zāi)禍的“青帝血脈”的茫然與無助。

淚羅看著那微微顫抖的小小身影，左眼深處的墨綠幽光微微波動了一下，右眼那縷焚心恨火似乎也被這無聲的哭泣澆熄了一絲。殺戮帶來的冰冷麻木被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撕開一道口子。他想起樹洞里油燈下她笨拙敷藥的模樣，想起她遞來烤肉時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荒腔走板的古調(diào)里那份奇異的安撫…

僵硬地、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生澀，他抬起那只未受傷的左手。手指上還沾染著干涸發(fā)黑的血痂。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用指腹，極其輕微地、拂開了黏在阿箐額角的一縷枯草亂發(fā)。動作很輕，像怕碰碎了什么。

“別怕。”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樹皮，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安撫，“走了…都走了。”

阿箐的啜泣聲停頓了一瞬，埋在膝蓋里的小腦袋微微動了動，卻沒有抬起。

淚羅的目光掃過這片死寂的殺戮場，又投向森林深處無邊的黑暗。那些青袍修士臨死前的嘶吼猶在耳邊——“青帝血脈”、“主上”、“抓活的”！這絕非偶然！他們能找到這里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下一次來的，恐怕就不止是金丹了！

森林，不再是庇護(hù)所，而是巨大的囚籠和獵場。他需要力量，需要時間淬煉那該死的顱骨，更需要…將阿箐這個最大的“目標(biāo)”隱藏起來！

“這里…不能待了。”他低聲說，更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現(xiàn)實，“去人多的地方。藏起來。”

阿箐終于緩緩抬起了頭。月光下，她的小臉慘白，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她看著淚羅，眼神里依舊殘留著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的依賴和不知所措。

“人…人多？”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細(xì)若蚊蚋，“去哪里？壞人…到處都是…”

淚羅沉默。他對木域的認(rèn)知，僅限于阿箐零星的描述和這幾個月在莽荒森林里的血腥搏殺。宗門？勢力？城池？他一無所知。

“木域…有什么地方？大的。”他問，聲音依舊干澀。

阿箐吸了吸鼻子，努力止住抽噎。她伸出臟兮兮的小手，用指尖在身旁布滿苔蘚的巨大板根上，蘸著葉片上凝結(jié)的冰冷露水，歪歪扭扭地畫了起來。

她畫得很慢，很認(rèn)真，像是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儀式。先是一個扭曲的、如同盤繞藤蔓的圓圈，然后在圓圈中心，畫了一條頭角猙獰、只有一只獨(dú)角的怪異“小蛇”，蛇身纏繞著一柄歪斜的“小劍”。

“青…青螭門。”阿箐指著那個徽記，小聲說，“好大好大的地方…有好多山…好多房子…還有…還有不讓飛的罩子…”她努力回憶著爺爺模糊的描述，“爺爺說…木域…青螭門最大…還有‘百花谷’…全是花…香得頭暈…‘千機(jī)城’…鐵做的鳥會飛…‘枯榮禪院’…光禿禿的…老和尚兇…”

隨著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一個粗陋卻輪廓初現(xiàn)的木域勢力圖在淚羅腦海中緩緩勾勒。青螭門，聽起來像是木域首屈一指的霸主宗門。百花谷、千機(jī)城、枯榮禪院，應(yīng)是各具特色的強(qiáng)大勢力。

淚羅的目光落在那個歪扭的“青螭門”徽記上。加入一方大勢力，隱于其中，借其庇護(hù)爭取時間淬煉顱骨，同時打探消息，積蓄力量…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

“去青螭門。”他做出了決定，聲音斬釘截鐵。

阿箐的小臉上卻沒有露出欣喜，反而閃過一絲更深的憂慮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她看著淚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小嘴張了張，似乎想說什么，卻又無比艱難。

“可是…可是爺爺說…”她低下頭，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仿佛在背誦一段塵封已久的遺言，“…不能…不能去那些…亮閃閃的大殿…要找…找‘三廢’…”

“三廢？”淚羅眉頭瞬間擰緊。廢？在宗門里被稱為廢物的存在？

“嗯…”阿箐用力點(diǎn)頭，淚珠隨著動作滾落，“爺爺說…一定要…拜他們?yōu)閹煛n柏爺爺…紫藤婆婆…玄桑大叔…”她努力回想著每一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又在板根上畫了三個歪扭的小人。

第一個小人畫得格外大，挺著圓肚子，旁邊畫了個歪斜的酒壺。

第二個小人畫得小些，頭發(fā)亂糟糟，身上爬滿了歪歪扭扭的小蟲子。

第三個小人則直接畫在了一個小土包（墳頭）旁邊，躺著睡覺。

“蒼柏爺爺…愛喝酒…整天抱著酒葫蘆…睡在柴房里…別人說他是…青螭門…最大的廢物…”

“紫藤婆婆…養(yǎng)蟲子…好可怕…咬人…她的屋子…沒人敢去…”

“玄桑大叔…總在…后山墳頭…睡覺…對著墓碑說話…他們說…他瘋了…”

阿箐的描述帶著孩童的直觀和恐懼，卻勾勒出三個在青螭門內(nèi)聲名狼藉、被視為“廢物”甚至“瘋子”的邊緣人物。廢物？瘋子？拜他們?yōu)閹煟窟@與尋求庇護(hù)、隱藏身份的目標(biāo)簡直背道而馳！

淚羅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他盯著阿箐：“為什么？爺爺為什么讓你找他們？”

“爺爺說…”阿箐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前的青黑色石片，荒腔走板的古調(diào)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溢出，帶著無盡的悲傷和思念。這一次，調(diào)子不再是破碎的片段，而是連貫起了一段模糊的旋律！

“嗯…青鱗海月…碎…故園門扉…鎖…三木同根…枯榮引…照見…青帝…痕…”

隨著這哀傷古調(diào)的哼唱，她指尖那點(diǎn)微弱的青色光點(diǎn)，竟不受控制地變得明亮起來！光點(diǎn)如同受到指引，順著她按在板根上的手指，悄然流向了近在咫尺的淚羅！

嗡！

就在那點(diǎn)青芒觸及淚羅身體的剎那，他丹田深處，那株一直安靜搖曳、吸納靈氣的竹靈虛影，竟猛地一顫！幾片模糊的竹葉虛影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比之前更加清晰的沙沙聲！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生命悸動，順著竹靈虛影與墨綠竹核的連接，傳遞到淚羅的意識深處！仿佛…這哀傷的古調(diào)和青芒，是喚醒這懵懂竹靈的鑰匙！

阿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哼唱聲戛然而止，指尖的青芒瞬間黯淡。她驚愕地睜大眼睛，看著淚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小臉上滿是茫然。

淚羅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阿箐的古調(diào)能引動他丹田竹靈！這三廢…與青帝血脈有關(guān)？與這詭異的竹海證道體系有關(guān)？爺爺?shù)倪z命，絕非無的放矢！

他壓下翻涌的心緒，看著阿箐那雙依舊帶著淚水和迷茫的眼睛，沉聲問道：“爺爺還說了什么？關(guān)于這三廢…或者…青帝？”

阿箐努力地回憶著，小臉皺成一團(tuán)，最終搖了搖頭，帶著哭腔：“爺爺…只說了名字…還有…一定要找到他們…說…只有他們…能護(hù)住我的血…能…能打開…”

后面的話，她似乎記不清了，或者…不敢說。

淚羅沉默地看著板根上那三個歪扭的“三廢”小人畫像，又看了看阿箐胸前那塊恢復(fù)黯淡的青黑色石片。青螭門…三廢…廢物之名下的秘密…青帝血脈的鑰匙…

前路迷霧重重，殺機(jī)四伏。但爺爺?shù)倪z命，丹田竹靈的異動，都指向了這看似荒謬的“三廢”。

他緩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依舊刺痛的右肩和手腕，目光投向東方——阿箐之前無意間指過的、青螭門大致的方向。黑暗的森林如同蟄伏的巨獸，但更深的江湖，就在那巨獸的脊背之外。

“好。”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彎腰將阿箐小小的身體背到自己背上，用堅韌的藤蔓牢牢固定，“就拜廢物為師。”

阿箐伏在他寬闊卻傷痕累累的背上，小手緊緊抓著他肩頭殘存的布料。感受著少年脊背傳來的、淡金竹紋下那堅實如嶙峋山巖般的支撐力，聽著他那斬釘截鐵的話語，心中的恐懼似乎被驅(qū)散了一絲。她把小臉埋在他散發(fā)著血腥與草木氣息的頸窩里，荒腔古調(diào)再次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哼起，這一次，調(diào)子里多了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心。

淚羅背起少女，最后看了一眼這片埋葬了敵人也埋葬了他部分人性的血腥之地，邁開腳步，踏著冰冷的月光和厚重的腐葉，向著森林之外，向著那廢物之名響徹的“青螭門”，頭也不回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