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前的凌塵，眼神里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審判，仿佛在等待我痛哭流涕地懺悔。

我抬眼看他，只是平靜地拂去指尖的泥土。

“金丹境，倒也算是在修行路上入了門。”

與那三個小家伙相比，這等境界確實不值一提。

或許是我淡漠的態度未曾滿足他的預期，他眸中掠過一抹惱怒。

但他很快又恢復了那份高傲，冷聲道，“宗門百年飛升大典在即，父親廣邀四方，意在彰顯天劍宗的強盛。”

“師娘心善，總覺得當年對你有所虧欠，力勸父親邀你回去觀禮。”

“母親，你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圣女，該學會認清自己的位置了。”

我略作思忖，那座山，那個人，確實也到了該做個了斷的時候。

百年歲月，凡塵俗世的恩怨早已隨風，唯有道途上的債，需親手清算。

凌塵見我應允，眼底的輕視愈發濃厚，他掃視著我這簡陋的竹屋茅舍，言語間的刺毫不掩飾。

“看來這百年，您脫離了宗門的庇護，過得并不如意。”

“不過您無需擔憂，您終究是我們的生身之母，待您壽元將近，我們三兄妹自會為您尋一處風水寶地安葬。但在我們心中，師娘才是真正的母親。”

我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年，他神情中的疏離與百年前別無二致。

記憶中那個稚童，冷漠地站在煉丹房外。

小小的他，聲音卻清亮刺耳，在我被剝離鳳骨、靈力潰散之際，指向痛苦的我。

他對著聞訊趕來的宗門長老們高聲作證，“不是我！是她打擾了師娘煉化靈藥！”

“師娘的本命法寶因此受損，心脈動蕩！”

“她嫉妒師娘的天資，這個惡毒的女人！”

而躲在他身后，臉色蒼白的沈碧月，眸中深處卻閃動著一絲計謀得逞的微光。

凌塵的這一番指證，讓我徹底淪為宗門罪人，加上鳳骨被奪，道基盡毀，我在冰冷的禁閉室里奄奄一息地躺了三天三夜。

然而整個宗門上下，都站在沈碧月那一邊，怒斥我心胸狹隘。

“師姐，你對我如何怨恨，碧月都能承受，可你不能因此遷怒于宗門的未來啊。”

“我只是感覺到一股靈力沖撞，是母親自己靈力失控了……”

我駭然地望著凌塵，“你在撒謊……”

年僅七歲的凌塵，哭得聲嘶力竭，“我沒有撒謊，是母親在撒謊，是母親要傷害師娘……”

一旁的沈碧月心痛地將凌塵攬入懷中，不斷為他拭去“委屈”的淚水。

凌天宗立于一旁，面沉如水，目光里充斥著深沉的怒火。

“凌塵才七歲，他懂什么叫撒謊嗎？”

“一個孩子能有多大的靈力波動？云微，你怎么會變成這般模樣？”

“更何況，凌塵是你親生的兒子！”

我望著那個為沈碧越辯護的凌塵，心底最后一點溫情也化作冰屑。

是啊，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

我的親生骨肉，卻化作了別人手中最鋒利的劍，狠狠地刺穿了我的道心。

如今再看眼前的凌塵，更無半分波瀾，只剩麻木。

我不禁扯了扯嘴角，“放心，我與你父親早已恩斷義絕，觀禮之后，我自會離開。”

2、

回歸宗門前，我在心念中給那三個孩子留了訊。

“今年天劍宗大典，隨我上山一趟。”

幾乎是瞬間，三道截然不同的強大神念回應了我，讓我冰封的心湖泛起一絲漣漪。

這百年，有他們的陪伴，我并不孤單。

次日，我便簡單收拾一番，隨凌塵御劍返回天劍宗。

天劍宗依舊是記憶里的仙家氣派，云霧繚繞，仙鶴齊飛，我卻感到一陣恍惚。

踏入主殿，我便看到了凌塵最親近的人。

我曾經的道侶，如今的天劍宗宗主，凌天宗的現任妻子，我的師妹，沈碧月。

她身著一襲華美的圣女法袍，周身霞光流轉，正笑意盈盈地與各方前來的宗主長老們寒暄，看到我時，熱情地迎了上來。

“師姐，這百年來，你總算舍得回來看看了。”

“宗主和我，一直都很掛念你。”

“今日是宗門百年大典，可算把你盼回來了。外面風露重，快入殿喝杯靈茶暖暖身子。”

周圍的各派修士議論紛紛，投向我的目光充滿了探究與憐憫。

似乎在無聲地指責我這個前任圣女，百年來銷聲匿跡，對宗門不聞不問。

我當然清楚她那點伎倆，只是懶得與她虛與委蛇。

身后的凌塵卻皺起了眉，他越過我，故意在沈碧月面前高聲說道。

“師娘，此次下山歷練，我特意為您尋來幾樣東西，您看這枚‘冰心玉’！”

“塵兒真是有心了，這冰心玉靈氣充沛，價值不菲吧。”沈碧月看向我，眉眼間帶著幾分炫耀。

“這是我斬殺妖獸所得的獎勵，再說孩兒孝敬母親，乃是天道倫常……”

看著眼前母慈子孝的畫面，我平靜地端起靈茶，凌塵確實是個好孩子，可惜他認定的母親并非是我。

“微微，我的徒兒！這些年你受苦了，怎會變得如此憔?悴？”

從內殿行出的師尊，看著我，蒼老的眼眸中含著淚光。

“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畢竟是一手帶大的弟子，師尊看著我，眼底閃過一絲疼惜。

他們確實讓自己的大弟子受盡了委屈。

當年宗門遭遇大劫，資源枯竭，是我這個圣女早早地放棄了沖擊元嬰的機會，將所有資源都讓了出去。

他們卻用我換來的資源，全力培養天賦稍遜一籌的沈碧月。

后來，我又將自己尋得的上古傳承獻出，才換回了宗門的根基，讓他們這些長老能夠安然閉關。

沈碧月學成歸來，我又舉薦她進入核心長老會，自己則退居幕后，盡心教導三個孩子。

我不由得在心中冷笑，再用心又如何？

然而，他們更偏愛的，始終是那個看似溫婉純良，實則心機深沉的沈碧月。

他們覺得沈碧月更適合做宗門的臉面，而我，只是個修為停滯不前、光芒黯淡的過去式。

天劍宗聲威日隆，比起我，沈碧月更像是一位合格的宗主夫人。

甚至凌天宗出席各大仙門盛會，身旁伴著的也是她。

明明是我陪著凌天宗撐過了宗門最黑暗的時期，明明是我將三個孩子撫養長大，明明是我讓出了所有的機緣。

可我沒想到，他們每一個人，都毫不猶豫地將天平傾向了沈碧月。

曾經許下永世誓言的道侶，在我的眼皮底下，與我的師妹靈肉交融。

所有人都在為他們遮掩，就連我的孩子，一個個都站在了她的身邊。

3、

“母親，師娘的‘玄陰玉體’與父親的‘太陽真火’乃是絕配，她來做圣女對宗門更有利。”

大兒子凌風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道。

“是啊，母親，如今的修真界，實力與顏面最為重要。”

二女兒凌霜也表示贊同，對我苦口婆心地勸誡。

“只有師娘懂我，師娘才是我真正的母親。”凌塵更是毫不遲疑地沖我喊道。

我這才明白，我的道侶早已愛上了我的師妹，我的孩子也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在我發現他們雙修茍合的那天，師尊與我徹夜密談。

“你師妹也是情根深種，她天資卓越，如今我天劍宗聲名鵲起，總不能讓你師妹一輩子屈居人下吧？”

“我們都是一家人，她肯定會對孩子們好的。”

“你就對外宣稱你與凌天宗道心不合，早已解除道侶關系，我再補償你一處洞府，你出去潛修，避一避風頭。”

“微微，你就把圣女這個位置，讓給你師妹吧。”

師尊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錐，刺進我的神魂。

看著眼前這荒唐的一幕，我決然地在那份廢黜法旨上按下了手印。

放棄了所有補償，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宗門。

我回到了凡間，尋了一處僻靜山村，建了個簡單的竹屋。

在凡間養花種草，看日出日落的日子也不錯。

我的孩子們因為我“固執”地離開，對我心生怨恨。

在他們眼中，我成了一個為了可笑的尊嚴，拋棄他們的狠心女人。

他們不愿再認我這個母親。

不過無所謂，這些年我重新收養了三個孩子。

第一個便是從魔窟里逃出來的少年魔修，墨夜，他的族人要用他的魔心獻祭上古魔神。

我用半生修為殘存的靈力，為他換來了一線生機。

他性子桀驁，但學什么都快。

第二個便是偷盜靈藥，被丹師打斷了全身經脈的霍塵。

我耗盡積蓄為他賠償，將他領回家，為他煉制了一爐續脈丹，又為他準備了溫暖的床鋪。

他死寂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點光芒。

而影無，則是墨夜和霍塵從一個上古遺跡的入口撿到的。

他被同伴背叛，拋棄在絕地，臉上滿是死志。

我嘆了口氣，捂著空空如也的儲物袋，咬著牙讓他倆把人帶了回來。

這百年，都是他們陪著我。

“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師尊看著我，心疼地說道。

“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4、

“是她自己要離開我們。”一旁的凌塵冷哼一聲道。

“當年父親明明說過，會為她保留一峰之地頤養天年。現在在凡間蹉跎百年，知道自己是個廢人了？”

我看著眼前的凌塵，眼底掠過一絲譏誚。

當年我費盡心血將他養大，他天生劍脈有瑕，我便日夜以自身靈力為他溫養。

然而他卻厭惡我的管束，更喜歡那個縱容他肆意妄為的沈碧月。

我尚未開口，便看到師祖與凌天宗他們一行人談笑風生地走了進來。

“師尊，師娘！”

凌霜笑容明媚地撲進師尊懷里，看見我的瞬間，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眼底是一閃而過的嫌惡。

“你怎么還在這里？”

“母親，您又想鬧什么？”大兒子凌風走上前，護在了沈碧月身前。

沒等我說話，師尊便呵斥道，“是我讓云微回來的。”

“真是的，馬上就是大典了，非讓她回來，真是晦氣……”凌塵不由得嘟囔道。

我師祖和凌天宗的臉上也浮現出不悅之色。

“師姐難得回來一趟。”沈碧月走了出來，盡顯她圣女的大度。

在場的賓客不由得交頭接耳，“果然這天劍宗的新圣女是個明事理的。”

“是啊，聽說身負玄陰玉體，這等胸襟氣度就是不一樣。”

“哪有當娘的那么狠心，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的……”

“師祖，我們為您準備了賀禮，弟子已經安排人，稍后便會送到。”

一聽到這話，師祖臉上樂開了花。

“聽說這凌宗主的三個子女，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大兒子是戒律堂首座，二女兒被譽為九州第一仙子，小兒子更是百年不遇的劍道奇才。”

“這沈圣女可真是好福氣啊！你說說這前圣女真是糊涂，怎么就為了一點虛名，連道途和骨肉都棄了呢……”

旁邊的人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別再說了。

師祖黑了臉，隨即轉向我發難。

“你回來做什么？百年都沒有音訊，現在成了凡人，倒有臉回來了？”

“你就一個人回來的？”師祖看著我空無一物的身后，眼神里帶著濃濃的不屑。

“您還有三個徒孫，他們俗事纏身，會晚些到。”我看著眼前的師祖，淡然地說道。

“你什么時候收的徒？我怎么不知道？”凌天宗的眼底閃過一絲復雜，質問道。

“你說他們也來了？原來你背著我早就養了孽種！”

“丟人現眼的東西！”聽到宗主的話，師祖重重地將手中拂塵往地上一甩。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聲通報，一位氣度不凡的管事走了進來，所有人都被他身上那屬于“萬寶閣”的獨特標記所震驚。

“這好像是萬寶閣的首席管事，只負責運送絕品至寶，據說每次出動的費用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宗門……”

“請問哪位是云微前輩，這是您的幾位弟子專程送來的大典賀禮，請您神識簽收。”

看著這位名震修真界的管事，沈碧月笑意盈盈地走上前。

“云微前輩的弟子真是孝順啊！你們看，光是送禮之人就如此不凡，這些禮物想必是驚世駭俗之物吧？”

沈碧月笑著上前，然而在她簽下自己的名字后，卻被首席管主攔住。

他神情復雜地看向沈碧月，阻止了她想要開啟玉盒的手。

“這玉簡上的收件人是云微前輩本人，圣女殿下，我們萬寶閣從不接受代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