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正月的尾巴尖兒,洛陽城的上空飄蕩著一股極其復雜的味道。焦糊味兒是主流——畢竟福王府那雕梁畫棟如今大半成了冒煙的炭架子,幾處火頭還沒完全撲滅,兀自不甘心地吐著黑煙。但這焦糊氣里,又頑強地糾纏著米粥的清香,從幾十口遍布全城的大鍋里蒸騰出來,暖融融、甜絲絲的,頑強地鉆進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這兩種氣味兒打架,打出了個奇異的混合體,聞著既像剛燒完的灶膛又像新開的粥鋪,生動詮釋著什么叫“劫后余生”的煙火氣。
咱們的闖王李自成同志,此刻就坐在這股奇異氣味的源頭之一——福王府主殿那燒得只剩下半拉基座的漢白玉臺階上。屁股底下墊了塊不知從哪個金馬桶上拆下來的黃銅板,聊勝于無地隔點涼氣。他手里捧著個烤得焦黑、熱騰騰的大紅薯,正齜牙咧嘴地對付著。燙啊!一邊呼呼吹氣,一邊小心翼翼地剝皮,金黃色的紅薯瓤露出來,香氣撲鼻。有趣的是,他那一臉標志性的絡腮胡子上,還星星點點沾著些亮閃閃的金粉——顯然是白天喝那“金粥”時濺上的。這形象,擱后世妥妥行為藝術,放當時,就是剛從金山銀海里爬出來的土財主吃路邊攤,反差感拉滿。
“闖王!嘿!闖王!”
一聲大嗓門如同平地驚雷,震得臺階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只見劉宗敏拎著個快趕上他腦袋大的酒壇子,龍行虎步地走過來,那氣勢,活像剛搶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會御酒。他走到臺階下,看都不看,抬腳“咣當”一聲,就把一個擋路的物件踢得骨碌碌滾出老遠。那玩意兒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綠光,咕嚕嚕滾到一堆瓦礫里才停下——正是白天被他一錘子砸碎、后來又不知被誰胡亂拼湊起來的翡翠白菜殘骸。
“兄弟們搜刮…呃,不,是清查王府庫藏,嘿!您猜怎么著?”劉宗敏兩步躥上臺階,把酒壇子往李自成旁邊一墩,震得銅板嗡嗡響,酒香混著紅薯香,味道更詭異了。他兩眼放光,蒲扇大的手指向王府深處那片在夜色中依舊顯得格外神秘的區域,“發現個好地界兒!福王那老肥豬藏得可真嚴實!”
李自成艱難地咽下一口滾燙的紅薯,燙得直吸溜嘴:“啥…啥好地界兒?比他那鑲金邊的茅房還稀罕?”
“比那帶勁兒多了!”劉宗敏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李自成的金粉胡子上,“叫‘胭脂園’!丈把高的粉墻圍著,跟個小城似的!聽說花了老鼻子銀子,十萬兩雪花銀打底!您猜里面是啥?”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猛灌了一口酒,抹抹嘴才壓低聲音,表情卻更加夸張,“溫泉池子!漢白玉鋪底的!石頭都是從終南山千里迢迢運來的奇石!最他娘的邪乎的是里頭那花!”
“花?寒冬臘月能有啥花?”李自成嗤之以鼻,順手掰了塊紅薯皮彈飛。
“牡丹!魏紫!姚黃!碗口那么大!”劉宗敏張開大手比劃著,眼珠子瞪得溜圓,“三百多株!開得那叫一個艷!比大姑娘的臉蛋還水靈!您猜怎么養的?”他湊得更近,帶著濃烈的酒氣,“用肉湯!上好的肉湯當花肥澆出來的!聽說隔夜的參湯都不給狗喝,全倒花根底下了!他娘的,外頭百姓餓得啃觀音土,觀音土都搶不著!這老肥豬拿肉湯…拿人參湯…澆花!”劉宗敏越說越氣,拳頭捏得嘎嘣響,恨不得現在就沖進去把那園子砸個稀巴爛。
“朱常洵這頭該下油鍋的豬!”李自成也怒了,剛咬的一口紅薯差點噎住,狠狠啐了一口,“死了都便宜他!拿百姓的血肉養他的花!天理難容!”
正罵得興起,臺階下傳來腳步聲。阿彩攙著趙鐵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趙鐵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比前幾日亮了許多,那條傷腿裹得厚厚的,每走一步都顯得吃力,卻倔強地不肯讓人背。他手里,緊緊攥著那支尾部刻著“仇”字的淬金箭鏃,在月色下閃著幽冷的光。
“闖王,劉爺。”趙鐵巖聲音還有些沙啞,目光卻投向那片被高墻圍起的黑暗,“那園子…有點不對頭。”
“嗯?”李自成和劉宗敏同時看向他。
趙鐵巖沒說話,示意阿彩扶他走近些。他單腿支撐著,身體微微前傾,用手中的箭鏃,小心翼翼地撥開園墻根下瘋長的枯草,又探入旁邊一叢開得異常妖艷、花瓣肥厚得不像話的姚黃牡丹根部。箭鏃在濕潤松軟的泥土里輕輕撥弄了幾下,動作謹慎得像在拆解最精密的機關。突然,他手腕一頓,箭鏃猛地向上一挑!
“嘩啦!”
一小撮泥土被帶起,同時被挑起的,還有半截黑乎乎、燒焦了的棉線!
那線頭焦黑卷曲,埋在土里,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李自成和劉宗敏瞬間湊了過來,連酒壇子都忘了。
“這…這是…”劉宗敏湊近了看,鼻子嗅了嗅,“火油味兒?引線?”
趙鐵巖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凝重,他盯著那半截焦黑的引線,又用箭鏃點了點腳下松軟異常的泥土,聲音低沉:“闖王,這土里…怕不是埋著‘鐵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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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蛤蟆?”
李自成和劉宗敏面面相覷,這個詞兒聽著新鮮又透著股子邪性。
“伏地沖天雷!”李巖的聲音從后面傳來,他不知何時也到了,臉色比趙鐵巖還難看,“工部軍器局秘造的大殺器!我在兵部檔房里見過圖樣!”
一聽“大殺器”,李自成立刻來了精神,也顧不上紅薯了:“挖!給老子挖出來看看!”
一聲令下,幾十個精壯漢子提著鐵鍬鎬頭就沖進了這片香氣馥郁、卻也透著詭異的胭脂園。火把點起,將這片被福王用民脂民膏堆砌出的溫柔鄉照得亮如白晝。溫泉池子氤氳著熱氣,奇石嶙峋在火光下投下猙獰的影子,而那三百株在寒冬里反常怒放、碗口大的魏紫姚黃,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花瓣呈現出一種近乎妖異的濃艷,仿佛吸飽了血肉的精華。
挖掘集中在趙鐵巖指出異常的區域。泥土異常松軟,帶著濃烈的、混合了油脂和藥材的古怪肥膩氣味——正是那傳說中肉湯參湯澆灌的“功勞”。沒挖多久,就聽“鐺”一聲脆響,鐵鍬碰到了硬物!
“有了!”
眾人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清理開浮土。一個黑黢黢、圓滾滾的鑄鐵疙瘩露了出來!足有農家磨盤大小!借著火光細看,這玩意兒造型極其猙獰丑陋:圓滾滾的肚子,上面鑄著一個怒目圓睜、獠牙外露的不知名獸頭,獸嘴大張著,仿佛要擇人而噬。更瘆人的是,這鐵疙瘩后面還拖著一條粗如兒臂、銹跡斑斑的鐵鏈子,深深扎進土里,不知連著何方。整個造型,可不就像一只蹲在坑里、隨時準備蹦起來咬人的巨型鐵癩蛤蟆!
“再挖!周圍肯定還有!”李巖沉聲指揮。
這一挖,可不得了!以最初發現的那個為中心,方圓十幾步內,又陸續挖出了足足二十來個一模一樣的“鐵蛤蟆”!它們錯落有致地埋在牡丹花叢下、溫泉池邊、奇石縫隙里,有的埋得深些,有的幾乎就貼著地皮,那猙獰的獸頭無聲地朝著園子入口的方向。二十多雙空洞的獸眼在火光下幽幽反光,整個胭脂園瞬間從溫柔鄉變成了布滿死亡陷阱的修羅場!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花香,似乎都帶上了一股硫磺和鐵銹的死亡氣息。
阿彩膽子再大,也被這陣仗驚得小臉發白。她好奇地湊近最近的一個鐵蛤蟆,伸出纖細的手指,想去戳戳那獸頭張開的嘴巴,看看是不是實心的。
“別動!”趙鐵巖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力道之大,差點把阿彩帶倒。他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額角甚至滲出了冷汗:“這玩意兒‘認生’!碰不得!”
他推開旁人,示意大家噤聲。然后,他艱難地單膝跪地,那條傷腿讓他動作有些變形。他側過頭,將耳朵緊緊貼在那冰冷粗糙的鐵蛤蟆外殼上,屏息凝神,如同最老練的獵人傾聽大地深處獵物的動靜。
死寂。
只有遠處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緊張的心跳。
突然,趙鐵巖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倏地抬起頭,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光芒,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調:
“趴下——!都趴下!!里頭機簧…還他娘的轉著呢!!!”
“嘩啦——!”
這一嗓子如同平地驚雷!剛才還圍著看稀奇的眾人,無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劉宗敏,還是沉穩如山的李巖,瞬間魂飛魄散!反應快的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撲倒在地,反應慢的也被旁邊人死命拽倒!胭脂園里瞬間趴倒一片,只剩下火把還在兀自燃燒,映照著二十多個沉默而猙獰的鐵蛤蟆。
李巖到底是讀書人出身,關鍵時刻腦子轉得快。他沒完全趴下,而是半蹲著,借著火光,死死盯著離他最近那個鐵蛤蟆外殼的接縫處。果然!在那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鑄造縫隙邊緣,他看到了兩個比米粒還小的陰刻字跡!
一個清晰的“蒯”字!
旁邊還有一行更小、卻筆鋒銳利如刀的字:“鋼輪自犯,觸者齏粉”!
李巖倒吸一口涼氣,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壓低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是蒯義大師的手筆!鎖芯還在動…這雷…還沒死透!”
“我的親娘姥姥!”趴在地上的劉宗敏也看到了那個“蒯”字,驚得忘了害怕,撓著后腦勺脫口而出,“蒯老頭兒人都涼透了,這是陰魂不散,死了還給老朱家看墳呢?!埋這么些個鐵祖宗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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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洛陽城胭脂園里,李自成和他的兄弟們被二十多個“活”著的鐵蛤蟆驚得趴了一地、冷汗涔涔之時。洛陽城外三十里,通往洛陽的官道上,一乘八人抬的暖轎,正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行進著。轎子外寒風凜冽,積雪未化,抬轎的轎夫呼出的白氣老長。轎子里面,卻是溫暖如春。
大明兵部尚書張鳳翼張老大人,此刻正舒舒服服地窩在厚厚的熊皮褥子里。懷里抱著個黃澄澄、熱乎乎的紫銅手爐,膝蓋上攤著一本精致的《牡丹亭》唱本,正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哼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調子悠揚,神情愜意,仿佛不是去前線督戰,而是去參加一場風雅的詩會。
暖轎厚厚的棉簾子被猛地掀開,一股刺骨的寒風灌了進來,還夾帶著雪沫子。一個探馬連滾帶爬地撲進轎內,帽子都歪了,臉上滿是驚恐和長途奔波的疲憊,凍得嘴唇發紫,話都說不利索:
“報…報部堂大人!大…大事不好!洛…洛陽城…失…失陷了!流賊李…李自成占了城池!福…福王殿下他…他…”
“慌什么!”張鳳翼被打斷了雅興,眉頭不悅地皺起,眼皮都沒舍得從唱本上抬一下,只是伸出保養得宜、戴著翡翠扳指的手,不耐煩地揮了揮,像在驅趕一只聒噪的蒼蠅。“成何體統!天塌了不成?”他慢條斯理地合上唱本,語氣帶著一種久居高位、俯瞰眾生的從容和…愚蠢的自信。
“李自成?哼!”張老尚書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蔑至極的冷哼,仿佛在談論一只微不足道的臭蟲,“不過是個被裁撤的驛卒,走了狗屎運聚起一幫泥腿子,懂什么運籌帷幄?懂什么堅城利炮?”他微微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板,官威十足,“本官奉天子明詔,親臨前線!他李自成聞聽本官名號,還不嚇得屁滾尿流,望風而逃?”
說著,他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從袖中掏出一面精巧的西洋琺瑯把鏡。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捻掉自己那頂象征一品大員身份的烏紗帽上沾著的一點點雪沫子,又正了正帽翅,確保儀表堂堂,威儀赫赫。
他這份底氣,并非全無來由。貼身的夾層里,正穩穩當當地揣著崇禎皇帝親筆所書的密旨!上面寫得明明白白:若福王朱常洵“不幸”殉國(老尚書心里巴不得他趕緊殉國),則即刻由他,兵部尚書張鳳翼,全權接管河南境內所有兵馬錢糧!至于守城?呵呵,張老尚書心中早有定計,穩操勝券!那胭脂園里埋下的二十顆“伏地沖天雷”,可是工部壓箱底的好東西!是他費盡心機,打著加強洛陽防務的旗號,秘密調撥給福王的。就等著流賊進城,特別是闖進那銷金窟般的胭脂園時…嘿嘿!
想到李自成和他那些得意忘形的泥腿子部下,被炸得血肉橫飛、哭爹喊娘的“盛況”,想到自己將踩著這漫天血肉煙花,以救世主的姿態“光復”洛陽,立下不世奇功…張鳳翼就忍不住心花怒放!他樂得猛一拍大腿,差點把懷里的手爐拍飛:
“快!加快腳程!給本官直奔胭脂園!”他興奮地對轎外的親兵隊長吼道,老臉上泛著紅光,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絢爛的“煙花”,“本官要親眼看場大熱鬧!看李自成那驛卒,怎么被炸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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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八,晌午。
昨夜的驚魂甫定,并未澆滅義軍兄弟們對這胭脂園“風水寶地”的“熱愛”。在確定那二十多個鐵蛤蟆暫時“安靜”后(主要是沒人敢再亂動),這地方迅速被開發出了新功能——露天大廚房!
饑民們可不管什么殺器不殺器,有平整地方、有現成拆下來的上好木料(亭子柱子、雕花門窗)、還有現成的引火物(那些華而不實的紗幔),不支鍋燉肉簡直對不起福王爺的“盛情款待”!于是乎,幾十口大小不一的鐵鍋在殘破的牡丹花叢間、溫泉池子旁、甚至奇石假山上支棱起來。鍋里燉著從王府馬廄里“繳獲”的、不幸在爆炸中“殉職”的塞外良駒肉(馬:我招誰惹誰了?)。柴火噼啪作響,肉湯翻滾,濃郁的肉香霸道地彌漫開來,與園子里那三百株魏紫姚黃散發出的、濃烈到近乎妖異的甜香混在一起。這股混合氣味兒,又香又膩,直往人腦仁里鉆,聞久了還真有點頭暈目眩,感覺像泡在一個巨大的、溫熱的、加了過量香精的肉湯罐頭里。
絕大多數人都沉浸在這“劫后加餐”的滿足感里,大快朵頤,歡聲笑語(夾雜著爭搶的罵聲)。唯有趙鐵巖,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他拖著那條傷腿,固執地蹲在昨夜挖出的、最大的那個雷坑旁邊,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面前,正是那個被挖出來、獸頭猙獰的“鐵蛤蟆”。旁邊,散落著他拆解下來的幾樣工具——最顯眼的,就是阿彩獻上的那具結構精巧的蒯義神弩,不過此刻弩臂被拆開,露出了里面復雜精密的絞盤機構。
趙鐵巖正小心翼翼地將弩上拆下來的幾根韌性極佳的鋼弦,用特制的鉤針,一點點探入鐵蛤蟆腹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小孔里,試圖去勾動里面的機關。他動作極其緩慢、輕柔,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仿佛在給一個脾氣暴躁的毒蛇拔牙。
“這玩意兒…真他娘的邪門到家了!”趙鐵巖咬著牙,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濃的挫敗感和后怕,“蒯大哥這手藝…絕了,也狠了!”他用袖子抹了把汗,指著鐵蛤蟆對旁邊幫忙遞工具、同樣一臉緊張的阿彩解釋道:“看見沒?這殼子里頭,機括連著地底埋的‘水銀秤’!人踩上去,分量夠了,秤桿一歪,就帶動里面的‘鋼輪’飛快地轉!那鋼輪邊緣全是鋸齒,高速旋轉摩擦火石…火星子一濺進藥室…轟!神仙也跑不了!”他一邊說,一邊用弩上的絞盤極其緩慢地轉動,試圖用鋼弦的力量去抵消水銀秤的觸發力道。
阿彩聽得心驚肉跳,遞過一竹筒剛燒開的雪水泡的粗茶:“趙大哥,喝口水歇歇。這…這能拆掉嗎?太危險了!”
趙鐵巖接過竹筒,沒顧上喝,目光死死鎖住那細微的鋼弦移動:“難!關鍵在那水銀!得想辦法把水銀抽出來,或者讓秤桿徹底卡死不動才行!不然…”他話還沒說完,異變陡生!
胭脂園那扇被炸得半塌、臨時用木頭頂住的園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騷動!緊接著是兵刃撞擊的刺耳聲和驚恐的叫喊!
“官軍!是官軍打回來啦!”
“好多騎兵!沖園門來了!”
一個親兵連滾帶爬、滿臉是血地沖進園內,聲音都變了調:“闖王!闖王!不好了!官…官軍大隊人馬!打回來啦!快…快到園門了!”
“抄家伙!”李自成蹭地站起來,抄起手邊的鬼頭刀,怒目圓睜,“他娘的!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捋虎須?弟兄們!跟老子殺出去!”
“殺啊——!”
“剁了狗官軍!”
這一嗓子如同炸了馬蜂窩!剛才還在埋頭啃馬肉、喝肉湯的義軍士兵們,瞬間紅了眼!抄起手邊的刀槍棍棒,甚至舉著啃了一半的馬腿骨,嗷嗷叫著就朝園門方向涌去!人潮洶涌,喊殺震天,誰還顧得上腳下?
混亂之中,一個背著大半袋新磨白面的老伙夫,被后面的人猛地一擠,腳下一個趔趄!他下意識地想站穩,慌亂中一腳踩中了旁邊一塊因昨夜挖掘而變得松動的漢白玉地磚!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地獄喪鐘般清晰的機括咬合聲,猛地從眾人腳下的地底深處傳來!那聲音冰冷、清脆,帶著死亡的氣息,瞬間穿透了喧囂的喊殺聲!
趙鐵巖渾身的汗毛在這一剎那全部倒豎起來!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幾乎是憑借本能,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用盡全身力氣的咆哮:
“趴下——!!!全都趴下——!!!”
晚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超出了人類反應的極限!
“轟!!!”
“轟轟轟轟轟——!!!”
如同沉睡的地龍被徹底激怒!二十道刺目欲盲的熾烈火光,猛地從牡丹花叢的根部、從溫泉池邊的假山下、從鋪著漢白玉的地磚縫隙里狂暴地噴射而出!伴隨著震耳欲聾、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爆炸聲!
整個胭脂園的地面,瞬間變成了地獄的入口!
精心鋪砌的漢白玉地磚,此刻脆弱得像剛出爐的酥皮點心,被狂暴的力量輕易撕碎、掀起、拋向半空!無數尖銳的碎石、碎裂的磚塊如同暴雨般向四面八方激射!更可怕的是,隨著火光一同噴涌而出的,是密密麻麻、呼嘯尖嘯著的鐵蒺藜!這些淬了毒的三棱鐵刺,在爆炸的沖擊下獲得了恐怖的動能,如同死神的毒蜂群,無差別地覆蓋了園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那三百株被肉湯參湯滋養得嬌艷欲滴、碗口大的牡丹,瞬間遭遇了滅頂之災!粗壯的根莖被連根拔起,撕裂!嬌嫩的花瓣被沖擊波撕碎、被滾燙的氣浪點燃、被激射的鐵蒺藜洞穿!無數碗口大的、或紫或黃或粉的碩大花瓣,混雜著燃燒的碎片和致命的鐵雨,在翻滾的硝煙和刺鼻的硫磺味中狂亂地飛舞、旋轉!
那一刻的景象,詭異而殘酷到了極致!
漫天飛灑的,不是浪漫的花雨,而是一場用血肉和死亡澆灌出的、濃稠腥膩的“胭脂暴雨”!馥郁的花香被濃烈的硝煙味和血腥氣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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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毀天滅地的爆炸沖擊波席卷整個胭脂園的千鈞一發之際!
兵部尚書張鳳翼張老大人的八抬暖轎,在一隊精銳親兵騎兵的護衛下,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如同趕著投胎一般,沖到了胭脂園那扇半塌的大門口!
老尚書在轎子里,被外面突然爆發的震天喊殺聲和緊接著響起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嚇得魂飛魄散!《牡丹亭》唱本早就掉在了腳邊。他下意識地以為是自己安排的“鐵蛤蟆”發威了,心中那點想看“煙花”的僥幸和興奮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取代。他手忙腳亂地掀開轎簾,想看看戰果如何,順便躲遠點。
“讓本官瞧瞧那李賊被炸…”
“噗嗤——!”
“飛”字還沒出口,迎面就撞上了一樣高速飛來的物件!那東西又大又軟又沉,帶著一股濃烈的、混合了硝煙味的奇異甜香,精準無比地糊在了張大尚書的整張老臉上!
正是半朵被爆炸氣浪掀飛、磨盤大小、花瓣肥厚如絲絨的魏紫牡丹!巨大的沖擊力撞得張鳳翼眼冒金星,鼻子酸痛!更要命的是,花瓣中心冰涼黏膩的花蕊,連同里面昨夜凝結的冰碴子,一股腦兒全灌進了他大張的鼻孔和嘴巴里!
“唔!唔唔!”張鳳翼被糊得嚴嚴實實,瞬間窒息,眼前一片紫紅,只剩下濃烈的花粉味和窒息的恐懼!他雙手胡亂地在臉上抓撓,想把那“花面具”扯掉。
然而,禍不單行!
就在他掙扎的當口,一塊被爆炸掀起、足有門板大小的半截漢白玉石桌,在天空中翻滾著,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精準無比地、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張大尚書暖轎的頂棚上!
“轟嚓——!!!”
實木加厚、蒙著錦緞的轎頂瞬間被砸了個稀巴爛!木屑紛飛,錦緞撕裂!整個轎子如同被巨錘砸中的核桃,轟然解體!坐在里面的張鳳翼,感覺像是被投石機拋了出去,天旋地轉!
“嗷——!!!”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
張老尚書像一個被狠狠擲出的肉球,在漫天飛舞的牡丹花瓣和碎石煙塵中,翻滾著、慘叫著,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噗通”一聲悶響,不偏不倚,一頭栽進了昨夜挖雷時挖出的、一個巨大的、尚未回填的深坑里!
坑底,是厚厚一層黏糊糊、滑膩膩、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詭異氣味的泥狀物!那氣味兒,混合了濃烈的肉腥、藥材的古怪甜香、珍珠粉的膩滑,還有一種…仿佛尸體腐爛般的隱隱惡臭——正是福王用來澆灌他那寶貝牡丹的頂級特制花肥!珍珠粉混合隔夜肉湯、參湯,再摻上各種名貴藥材渣滓漚出來的“金汁玉屑”!
張鳳翼大半個身子都陷了進去!那黏膩滑溜、金綠色澤的“金汁玉屑”瞬間糊滿了他華貴的官袍,灌進了他的領口、袖口,甚至…他因慘叫而大張的嘴里!
“噗!呸!嘔——!”張鳳翼拼命掙扎,想把頭從這惡心的泥潭里拔出來,結果只是讓更多的“金汁玉屑”涌入口鼻。他劇烈地咳嗽、干嘔,吐出來的全是粘稠的金綠色糊狀物,里面似乎還摻雜著未能完全融化的珍珠粉顆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場面極其“奢華”又極其惡心。
一個忠心耿耿的親兵,頂著漫天還在下落的碎石和鐵蒺藜雨,連滾帶爬地撲到坑邊,冒著被流矢擊中的風險,伸手去拽自家部堂大人:“部堂!部堂大人!快!快上來!這里太危險了!這是…這是埋雷挖出的牡丹肥池啊!”親兵急得聲音都劈叉了,差點就把“這是糞坑”喊出來了。
張鳳翼被親兵拽著一條胳膊,好不容易把腦袋從“金汁玉屑”里拔出來,滿頭滿臉都是黏糊糊、金燦燦、綠油油的糊狀物,官帽早不知飛哪去了,露出稀疏的花白頭發,狼狽到了極點。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嘴里還在不停地“呸呸”亂吐,試圖把嘴里那又腥又甜又膩又臭的混合味道吐掉。聽到親兵的話,老尚書羞憤交加,怒火攻心!都這時候了,他那根深蒂固的官僚脾氣居然還沒丟,一邊吐著“金汁”,一邊氣急敗壞、口齒不清地嘶吼:
“混…混賬!本…本官要彈劾工部!彈劾軍器局!這群…這群殺才!地雷…地雷埋得這么近…是想連本官一起炸上天嗎?!無…無君無父!其心可誅…嘔…”話還沒罵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干嘔。
仿佛老天爺都覺得這場面還不夠熱鬧,專門來給他加點料。
“轟隆——!!!”
園子深處,又是三聲驚天動地的爆炸接連響起!比剛才那二十響更加集中、更加狂暴!氣浪如同實質的海嘯般猛地擴散開來!
是李巖!他帶著幾個膽大心細的老兵,趁著爆炸間隙,用最長的竹竿綁上火把,冒險點燃了最后三顆位置相對獨立、暫時未被觸發、但也極其危險的“鐵蛤蟆”!
這股疊加的恐怖氣浪,如同無形的巨手,正好從張鳳翼栽倒的肥池方向橫掃而過!
剛剛被親兵拽出半個身子、還在“呸呸”吐著“金汁”的張老尚書,只覺得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沛然巨力猛地撞在后背上!
“哎——呀——!”
他就像一個被頑童隨手拔起的、沾滿了泥漿的胖蘿卜,驚叫著,四肢徒勞地在空中亂舞,被氣浪高高拋起!在空中翻滾了兩圈,然后以一個極其標準的“平沙落雁式”,臉朝下,再次重重栽落!
這次降落地點更絕——肥池旁邊,一條昨夜挖掘排水、尚未完工的引水溝!溝底是冰冷的、腥臭的、混雜著污泥和半融化雪水的爛泥塘!
“噗嘰——!”
張鳳翼整個上半身,連頭帶臉,結結實實地拍進了這腥臭的淤泥里!冰涼的泥水瞬間灌滿口鼻!這一次,他不僅啃了滿嘴泥,還在那滑膩腥臭的淤泥里,啃到了半只不知泡了多久、早已腫脹發白、滑溜溜的死耗子!
“唔…唔唔…嘔!!!”溝底只剩下絕望的、沉悶的嗚咽和劇烈的嗆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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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彌漫的硝煙漸漸被寒風吹散,當致命的鐵蒺藜雨終于停歇,當幸存的義軍士兵們心有余悸地從瓦礫堆、假山石后面探出頭來時,整個胭脂園已經徹底換了模樣。
昔日的雕梁畫棟、奇花異石、溫泉氤氳,統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焦土!到處是巨大的彈坑,破碎的磚石,燒焦的木頭,以及…被炸得支離破碎、沾染著黑紅血跡的牡丹花殘骸。濃烈的硫磺味、血腥味、肉湯燒焦的膩香味、淤泥的腥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象征著毀滅的氣息。
“嘿!快看!這兒還有個活口!”一個士兵指著園門口附近一個巨大的彈坑邊緣喊道。
只見坑邊的爛泥里,一個“東西”正在艱難地、緩慢地蠕動著。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完全就是一個裹滿了黑褐色淤泥、金綠色粘稠物、以及不明血跡的“泥塑”!只有那偶爾動彈一下的四肢,證明這是個活物。
“嗬!”劉宗敏提著刀,大踏步走過去,用刀鞘毫不客氣地戳了戳那“泥塑”高高撅起的屁股,“這老倌兒…啃泥巴啃得挺帶勁啊?屬豬的?”
那“泥塑”被戳得渾身一哆嗦,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扭過頭。臉上糊滿了泥漿,只有兩個眼珠子在泥殼的縫隙里驚恐地轉動著。他猛地咳嗽起來,從嘴里吐出一小截灰白色的東西——正是那半只耗子的尾巴尖兒!他似乎想說什么,努力地挺起一點胸膛,試圖找回一絲朝廷大員的威嚴:
“本…本官…乃當朝…兵…兵部…”聲音嘶啞微弱,含混不清,還帶著濃重的淤泥味。
“兵部?兵部尚書鉆狗洞?”阿彩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奇。她正站在園子西邊被炸塌了一大片的圍墻下,手指著墻角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那段被炸塌的圍墻根部,赫然出現了一個新刨出來的、歪歪扭扭的洞口!那洞口不大,邊緣還殘留著新鮮的抓痕和蹭掉的墻皮碎屑。洞口旁邊的泥地上,還遺落著一只沾滿泥濘、但依舊能看出精致云紋刺繡的官靴!
“哈哈哈哈!”李自成也走了過來,看到那狗洞和官靴,再瞅瞅地上這個蠕動掙扎的“泥人”,實在憋不住了,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哎喲喂!張部堂!張老大人!您這…您這逃生之道,真是別出心裁,獨樹一幟啊!難怪!難怪那地雷沒把您老人家送上西天!敢情您是屬…屬穿山甲的?還是屬土撥鼠的?這狗洞刨得…夠專業!”
周圍幸存的義軍士兵們,看著昔日高高在上的兵部尚書大人,如今這副比叫花子還狼狽、啃泥巴鉆狗洞的模樣,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官僚的鄙夷,都化作了這放肆的嘲笑聲。
哄笑聲中,趙鐵巖拄著一根臨時找來的粗木棍,一瘸一拐地從一片廢墟里走了出來。他臉上被飛濺的石子劃了幾道小口子,滲著血絲,但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他手里拿著兩樣東西:半壇子居然在爆炸中幸存、只是壇口磕破了的“胭脂園特供”牡丹花醬(用牡丹花瓣加蜂蜜和珍珠粉熬的),還有一個被爆炸沖擊波炸得嚴重變形、凹一塊凸一塊、但勉強還能看出是碗狀的金碗(估計是福王哪個妃子的洗臉盆)。
在數萬道目光(包括地上那位“泥人”尚書驚恐絕望的目光)注視下,趙鐵巖慢悠悠地走到引水溝邊——就是張鳳翼第二次栽進去啃到死耗子的那個爛泥塘。他蹲下身,用那變形的金碗,滿滿當當舀了一大碗腥臭烏黑的淤泥。然后,他又走到張鳳翼面前,將那半壇子紅艷艷、甜膩膩的牡丹花醬,咕咚咕咚,淋在了那碗烏黑的淤泥之上!
紅與黑,粘稠的醬與腥臭的泥,形成了極其強烈、極其惡心的視覺沖擊!
趙鐵巖將這碗“特制大餐”往張鳳翼鼻子底下一遞,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下來的廢墟:
“部堂大人,您老受驚了。請慢用——”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如同在介紹一道宮廷御膳:
“胭脂園特供,福王秘方,金汁玉屑…牡丹羹!趁熱?”
張鳳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碗離他鼻子只有幾寸遠的“美食”。粘稠的淤泥表面,覆蓋著一層紅艷艷的花醬,在花醬和淤泥的縫隙里,似乎還有什么細小的、白白的東西在緩緩蠕動…那是肥碩的蛆蟲!
視覺、嗅覺、還有那無法言喻的聯想帶來的極致沖擊,瞬間擊垮了張老尚書最后一絲神經!
“呃…呃…”他喉嚨里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抽氣聲,眼珠子猛地向上一翻,露出大片眼白,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然后腦袋一歪,徹底不動了——活生生被這碗“金汁玉屑牡丹羹”給惡心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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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殘月如鉤。
喧囂了一整天的洛陽城,終于漸漸沉寂下來。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散不去的硝煙味、血腥味、馬肉湯的香氣以及那若有若無、卻頑強存在的牡丹甜香。粥棚還在冒著熱氣,幸存的百姓排著長隊,麻木而急切地等待著那一碗能活命的稀粥。
趙鐵巖沒有去喝粥。他獨自一人,拖著那條越發疼痛的傷腿,在已成一片焦土的胭脂園廢墟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月光慘白,照在破碎的磚石、翻起的泥土、燒焦的木炭和那些早已辨不出顏色的牡丹殘骸上,一片凄涼死寂。
他在一堆燒得半焦、混合著污泥的枯枝敗葉旁,停下了腳步。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些灰燼和污物。
月光下,一抹極其頑強、極其刺目的色彩,倔強地顯露出來。
是半朵花。
僅僅只有半朵魏紫牡丹。它似乎被巨大的爆炸氣浪掀飛,又幸運地被一堆相對松軟的泥土和碎瓦掩埋了大半,竟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另外半邊花瓣早已被炸得粉碎或燒成焦炭,但剩下的這半邊,依舊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絲絨般的深紫紅色!花瓣的邊緣被高溫燎得焦黑卷曲,如同被火燒灼的傷口,但它依舊倔強地、孤傲地挺立著,在寒風中微微顫抖,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
阿彩不知何時也找了過來,手里拿著用雪水浸濕的干凈布條。她看著趙鐵巖專注地盯著那半朵殘花,輕聲問:“花都炸成這樣子了,還撿它做什么?怪不吉利的。”她蹲下身,小心地解開趙鐵巖腿上滲血的繃帶,用冰冷的雪水布條擦拭傷口周圍的血污和泥土。
趙鐵巖沒說話。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半朵殘花拾起,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借著清冷的月光,他仔細端詳著,然后,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掰開了那層層疊疊、緊緊包裹著的花萼中心。
“看這個。”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阿彩好奇地湊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在那花心深處,最柔嫩、最隱秘的地方,竟然死死地“咬”著三粒烏黑發亮、棱角猙獰的鐵蒺藜!那是地雷爆炸時激射出來的殺人兇器!它們深深地嵌入了花蕊的嫩肉之中,被堅韌的花絲和粘稠的花蜜緊緊包裹、固定!仿佛這朵牡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盡所有的力氣,死死咬住了射向它的死神之牙!
趙鐵巖沉默地看著這三粒在月光下閃著幽冷寒光的鐵蒺藜,又看了看手中這半朵浴火殘紅、傷痕累累卻依舊不肯凋零的魏紫。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半朵殘花,別在了自己那沾染著血污和硝煙痕跡的箭囊帶上。那抹刺目的紫紅,在灰黑色的箭囊上,顯得格外悲壯。
遠處,臨時關押俘虜的棚子里,隱隱傳來一陣陣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中間還夾雜著啃食硬物的“咯嘣”聲——那是被強行灌下半碗冷硬窩窩頭、噎得直翻白眼的兵部尚書張鳳翼大人,正一邊哭,一邊啃著他人生中最難以下咽的一餐。
寒月無聲,清冷的光輝均勻地灑落在胭脂園這片新翻的、混雜著血肉、金屑、珍珠粉和硝煙的焦土上。一陣凜冽的寒風打著旋兒吹過,卷起地上一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邊緣焦黑的半片牡丹花瓣。
那花瓣在風中無助地翻滾著,跳躍著,最后,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白日里張大尚書啃過泥、啃過死耗子的那條腥臭引水溝的邊緣。
月光下,那半片花瓣的紅,紅得驚心,紅得刺目。
如同剛從血與火中淬煉出來,帶著永不消散的硝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