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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經過慎重考慮,技術主管的位置,由王鵬同志擔任。年輕人,有沖勁,有想法……”

王鵬?

那個進廠不到半年,機床型號都認不全的小子?

我扶著冰冷的墻壁,后槽牙咬得發酸,一股腥氣在喉嚨口翻涌。

二十年了,我把最好的年頭都埋在這轟鳴的車間里,圖紙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刻著汗漬,機床的每一次異響都逃不過我的耳朵。

技術標兵的紅旗,年年都掛在我操作臺的上方,風吹日曬,褪色了又換新的。

我以為那面旗,總該指向一條向上的路。

門縫里,能看見王鵬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堆滿了笑,正挨個跟領導握手,腰彎得恰到好處。

我猛地縮回手,指甲狠狠掐進另一只手的掌心,鉆心的疼,卻壓不住心底那個瘋狂塌陷的空洞。

散了會,人群像退潮的水,嗡嗡地議論著,從會議室涌出來,又迅速分流,匯入廠區灰撲撲的各個角落。

我僵在原地,像個被遺忘的礁石。

“老張?”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我木然地轉過頭。是車間主任,姓李,頂頭上司。

他臉上堆著那種熟悉的、混合著安撫和敷衍的笑,像一層油膩的膩子。

“李主任。”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哎呀,老張,”

他那只肥厚的手又在我肩上拍了拍,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親昵,

“看開點,看開點嘛!廠里用人,考慮的是綜合因素,是發展潛力。”

他湊近了些,一股隔夜的煙酒氣噴在我臉上,壓低了聲音,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小張啊,你這人,技術是頂呱呱,沒得挑!可就是……太實在!太不懂變通!現在這社會,光埋頭干活,不行嘍!”

“變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嘖,”他一副“你太不上道”的表情,又重重拍了我兩下,

“腦筋要活絡!要懂得經營!光知道守著機器,不行啦!”

他似乎覺得點撥到位了,最后拍了拍我,帶著那種“你該感恩戴德”的笑容,晃著微胖的身軀,心滿意足地走了。

周圍徹底安靜下來。

走廊盡頭窗戶透進來的光,灰蒙蒙的,把空氣里的灰塵都照得清清楚楚,懸浮著,飄蕩著,無依無靠,像極了我此刻的魂兒。

我拖著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挪回車間那個屬于我的角落。

熟悉的機油味、金屬冷卻液的味道,此刻聞起來像鐵銹,像腐爛。

工具箱最底層,那個硬邦邦的紙袋還在。

我把它掏出來,手有點抖。撕開袋口,深褐色的瓷瓶露出來——飛天茅臺。

標簽金燦燦的,刺得我眼睛發疼。

為了它,我偷偷加了多少個夜班?省了多少頓帶肉的午飯?

指腹摩挲著冰涼光滑的瓶身,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百貨大樓售貨員那種帶著點憐憫又有點好奇的目光。

當初買它時那點破釜沉舟的勇氣,此刻全化成了黏膩的羞恥,糊在心上。

“懂變通?”

李主任那油膩的聲音又在腦子里回響,帶著嘲諷的尾音。

“經營?”

我死死攥著瓶頸,指尖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肉里,剛才被掐破的地方又滲出血絲,染在昂貴的包裝盒上,洇開一小團暗紅。

這瓶酒,就是我對“變通”最屈辱的注解,一個天大的、無聲的諷刺。

瓶子很沉,冰得我手骨節生疼。

我把它狠狠塞回工具箱最深處,哐當一聲,像是關上了某個再也打不開的門。

2.

推開家門,一股低壓的、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比廠里還悶。

燈也沒開全,只亮著客廳一盞昏黃的小燈。

老婆王芳蜷在舊沙發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

我心里那點僅存的僥幸,“啪”地一下滅了。

“怎么了?”

我啞著嗓子問,腳步有些虛浮地走過去。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縱橫交錯的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薄薄的紙,指關節都捏白了。

“兒子……兒子的擇校費……”

她把那張紙遞向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最后期限……就明天了……還差三萬!三萬啊!我……我借遍了能借的親戚……”

她說不下去了,巨大的絕望讓她整個人都在抖。

那張“育才中學繳費通知單”,白紙黑字,此刻就是一張冰冷的判決書,懸在我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上空。

三萬塊,一個足以壓垮駱駝的數字。

就在這時,那部用了快十年、外殼都磨掉漆的舊電話,像催命符一樣尖叫起來。

王芳像受驚的兔子,身體劇烈一顫,驚恐地看著電話機,又看看我,拼命搖頭,眼淚流得更兇了。

我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拿起那沉重的聽筒。

“喂?”

“張三!”

岳母那極具穿透力、永遠帶著不滿和挑剔的尖利嗓音,瞬間炸滿了整個聽筒,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你個死腦筋的窩囊廢!廠里干了半輩子,連個屁都混不上!我閨女跟了你,倒了八輩子血霉!現在倒好,連我外孫的前途都要被你活活耽誤死!要是進不了好學校,將來跟你一樣沒出息,在爛泥里打滾,都是你這個當爹的造的孽!廢物!窩囊廢!……”

每一個字,隔著電話線,精準無比地扎進我心臟最軟最痛的地方。

我拿著聽筒,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岳母尖刻的咒罵還在源源不斷地灌進來。

王芳的哭聲,在岳母的怒罵聲里顯得那么微弱,那么無助。

我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

目光穿過昏暗的光線,落在角落那個矮柜上。

那瓶茅臺,靜靜地立在那里。

深褐色的瓶身在昏黃燈光下,幽幽地反著光,那幽幽的光澤,刺得我雙眼灼痛。

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燒遍全身,燒得我腦子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岳母的罵聲,老婆的哭聲,兒子那張充滿期盼的小臉,李主任拍在我肩上的肥手,王鵬那張志得意滿的笑臉……

所有聲音,所有畫面,都在這股邪火里扭曲、旋轉、炸裂!

“……廢物!窩囊廢!……”

岳母的聲音還在尖嘯。

柜子上,那瓶酒幽幽地亮著,像魔鬼的邀請函。

我猛地掛了電話。

世界驟然死寂。

身體好像不再屬于我自己。

我徑直走過去,一把抄起柜子上那瓶沉甸甸的茅臺。

冰涼的瓶身貼著滾燙的手心,那點涼意絲毫壓不住我近乎毀滅的燥熱。

沒有再看王芳一眼,沒有說一個字,我拉開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路燈的光慘白慘白的,把影子拉得很長,又扭曲得很怪。

3.

我提著那瓶酒,像提著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腳步又沉又急,朝著那個亮著燈的、我無數次在圖紙上描摹過位置的小區走去。

李主任住三樓。

樓道里聲控燈昏黃,帶著一股陳年的油煙味。

站在那扇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前,我能清晰地聽到里面傳出的喧鬧——

推杯換盞的吆喝,男人粗嘎的笑聲,女人尖細的附和,電視里聒噪的音樂……

一個熱鬧的、與我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抬手,按響了門鈴。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才打開。

李主任那張油光滿面的胖臉出現在門縫里,紅得發紫,眼神渾濁,顯然喝得不少。

他瞇著眼,辨認了好幾秒。

“喲?老張?”

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濃重的酒氣噴在我臉上,

“稀客啊!來來來,進來,正喝著呢!”

他側身讓開,肥胖的身軀堵著大半扇門。

我沒動。視線越過他肥厚的肩膀,落在他家玄關的地面上。

光潔的米白色瓷磚上,靠近墻角的位置,就那么隨意地、甚至有些雜亂地堆放著七八個深褐色的瓷瓶。

瓶型、標簽,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飛天茅臺!和我手里這瓶一模一樣!

有的瓶口還纏著沒撕干凈的金色絲帶,有的盒子半開著,就那么胡亂地摞在一起,像一堆等待處理的垃圾。

它們反射著客廳明亮的燈光,晃成一片刺眼又廉價的琥珀色光暈。

李主任順著我的目光瞥了一眼墻角,臉上立刻堆起那種習以為常的、帶著醉意的得意笑容,仿佛在展示什么了不起的戰利品。

“哦,這個啊?”

他舌頭有點大,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那只肥厚油膩的手又習慣性地、重重地拍在我肩膀上,

“你也送這個?哈哈!老張啊老張!”

他搖著頭,醉醺醺地笑著,身體因為酒意而微微晃悠,眼神里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不是我說你……真不是看你送不送我茅臺……”

他湊得更近,那股混合著酒精、胃酸和隔夜飯菜的惡臭幾乎讓我窒息。

他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酒氣,像骯臟的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

“……是你這人啊,太他媽實誠!不開竅!死腦筋!懂不懂?”

“太實誠!不開竅!死腦筋!”

這幾個詞,帶著李主任嘴里噴出的惡臭酒氣,狠狠燙在我的神經末梢上!

白天在會議室門口那刺骨的寒意,岳母電話里淬毒的咒罵,老婆絕望的眼淚,兒子那張攥緊繳費通知單的小臉……

所有被壓抑的屈辱、憤怒、絕望,在這一刻,被這最后一句輕飄飄的、帶著酒臭的“死腦筋”,徹底點燃!

“死……腦……筋……”

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人聲。

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崩斷了!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純粹是積壓了二十年的火山在瞬間找到了唯一的、毀滅性的出口!

我攥緊瓶脖的手臂肌肉賁張,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掄起那瓶沉甸甸的茅臺!

手臂劃破沉悶的空氣,帶著一股決絕的、撕裂一切的風聲!

琥珀色的液體在瓶內劇烈晃動,折射出最后一道扭曲的、絕望的光。

目標,不是李主任那顆令人作嘔的腦袋。

而是他身后墻角那堆隨意堆放的、象征著無數個“張三”屈辱的、同樣幽光閃爍的茅臺!

“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令人牙酸的爆裂巨響,瞬間撕裂了屋內的喧鬧!

深褐色的玻璃碎片,以驚人的力量和速度,向四面八方瘋狂炸開!

無數鋒利的碎片,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狠狠撞擊在墻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發出密集而清脆的碎裂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半秒。

緊接著,是女人足以刺穿耳膜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帶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

“啊——!!!”

客廳里的喧鬧聲戛然而止,電視里聒噪的音樂顯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李主任臉上的醉意和得意笑容徹底僵死,被一種極致的錯愕、茫然和迅速升騰的暴怒所取代。

他肥胖的身體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墻角那片狼藉,又猛地轉向我。

我站在原地,保持著那個掄砸后手臂微微后揚的姿勢,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虎口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低頭一看,一塊鋒利的玻璃碎片不知何時深深扎了進去,暗紅色的血正順著掌紋蜿蜒流下,

世界在尖叫聲、破碎聲、粗重的喘息聲和李主任那殺人般的目光中,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我猛地轉身,不再看那片狼藉,不再看那張扭曲的胖臉。

身后傳來李主任破音的、氣急敗壞的咆哮:

“張三!你他媽瘋了?站住!你給我站住!”

我充耳不聞。

幾乎是撞開了半掩的防盜門,一步沖進了外面冰冷的樓道。

身后那扇大門,“砰”地一聲被我狠狠摔上,隔絕了里面所有的尖叫、咒罵和混亂。

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冰冷地打下來。

我頭也不回地沖下樓梯,一步跨出單元門,徹底融入了外面沉沉的寒夜里。

冷冽的空氣猛地扎進我滾燙的皮膚,激得我渾身一哆嗦。

路燈的光在寒夜里顯得格外微弱,在地上投下我不斷晃動的、扭曲變形的影子。

我跑到小區外面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路上,才猛地停下腳步,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像條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喘息。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種刀割般的疼。

我抬起頭,望向遠處城市模糊的、被光污染暈染得一片渾濁的夜空。

沒有星星,只有無盡的、沉沉的黑暗。

呵……

喉嚨里發出一個短促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緊接著,這氣音不受控制地開始拉長,扭曲。

最終變成了一聲低低的、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壓抑到了極致的笑聲。

笑聲在寂靜寒冷的夜里散開,帶著一種詭異的的解脫。

寒風吹過,卷起地上幾片枯葉,打著旋兒。

路燈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獨地搖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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