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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臺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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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失了控的鼓點,瘋狂敲打著琴房的玻璃窗,織成一片厚重晃動的灰白簾幕。窗外,那棵老香樟樹在狂風里劇烈地抽搐著枝葉,像一只絕望掙扎的手,徒勞地伸向鉛灰色的天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甸甸的、帶著土腥氣的濕冷,緊緊包裹著小小的琴房,滲進木質地板微涼的紋理,混入舊樂譜紙張特有的氣息。

沈言蹊纖細的指尖懸在冰涼的象牙白琴鍵上,微微顫抖了一下。德彪西的《月光》在她指下流淌出來,清冷的音符在潮濕的空氣里跳躍,卻總也驅不散心頭那點沉甸甸的、與這暴雨天氣莫名契合的陰翳。這首曲子是媽媽教給她的第一首正式練習曲。閉上眼,她仿佛還能聞到媽媽身上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梔子花香,還能感受到那只溫暖干燥的手,輕輕覆在她小小的、努力按向琴鍵的手背上。那是她貧瘠童年里唯一豐沛的、帶著永恒暖意的光源。媽媽像一縷月光,悄然逝去后,只留下滿室清冷。父親很快重組了家庭,新家寬敞明亮,繼母客氣周到,同父異母的弟弟活潑可愛。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幅精心裝裱的靜物畫。沈言蹊就是那畫中唯一一個格格不入的影子,安靜地待在屬于自己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呼吸,努力不占用過多的空間和關注。鋼琴,這架承載著媽媽最后體溫的黑白樂器,成了她唯一能蜷縮進去的、安全的殼。

一個略顯生澀的滑音讓她停下了演奏。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微涼的空氣中短暫停留。習慣性地,她側過頭,目光穿過被雨水模糊的窗玻璃,投向對面那棟廢棄的舊教學樓頂樓天臺。

雨幕滂沱,視野朦朧,但她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江野。

他蹲在天臺邊緣,洗得發白的黑色T恤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卻蘊含力量的肩背線條。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他利落的短發淌下,滑過棱角分明的下頜,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微微弓著背,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面前放著幾個用舊塑料碗拼湊的容器。幾只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流浪貓正圍著他,埋頭舔食著碗里的東西。他側對著琴房的方向,沈言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專注地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近乎溫柔地碰了碰其中一只小貓濕漉漉的腦袋。那只手骨節分明,指關節處似乎帶著幾道結痂不久的暗紅傷痕,與他此刻的動作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

江野。這個名字在沈言蹊舌尖無聲地滾過,帶著一種復雜的、連她自己都難以厘清的意味。

他是這所省重點高中里一個無法被忽視的“異數”。成績單上的名字永遠高懸在年級前三的耀眼位置,物理競賽的金牌得主,是老師們口中“腦子絕對好使”的典范。然而,另一個“江野”卻與這優等生形象截然相反——人人側目、私下議論。關于他的傳聞沸沸揚揚,說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能把人凍僵。據說上學期末,隔壁職高的幾個混混在校外堵截本校學生索要“保護費”,被他撞見,一個人撂倒了對方四個,其中一個還住了院。雖然事后調查對方挑釁在先,江野算是“見義勇為”,但他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和事后漠然擦掉嘴角血跡的樣子,還是在所有人心里烙下了深刻的恐懼印記。

這樣一個矛盾體,像一團裹著冰的火焰,危險又令人費解。沒人知道,一個本該在實驗室或者圖書館里安靜刷題的學霸,為什么會活成一把隨時準備出鞘的、帶著寒氣的刀。

沈言蹊知道一點點,或者說,她無意中窺見過一點點他世界的碎片。放學后,她不止一次看到他背著那個磨損嚴重的舊書包,獨自一人拐進學校后面那片被時光遺忘的、低矮破敗的筒子樓區。老舊的墻體斑駁陸離,據說那薄薄的墻壁連鄰居家炒菜的油煙味都擋不住。某個晚自習結束得特別晚的冬夜,她騎著單車匆匆經過那片筒子樓時,一陣尖銳刺耳、飽含憤怒和絕望的爭吵聲,混雜著某種重物砸在地上的碎裂聲,硬生生穿透緊閉的窗戶和寒冷的空氣,撞進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識地抬頭,恰好看到一個模糊的側影站在其中一扇亮著慘白燈光的窗戶后,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疏離。那晚的風很冷,吹得她臉頰生疼,但那一刻,她感覺心底某個角落,似乎被那扇窗戶里透出的、冰冷的絕望輕輕刺了一下。

此刻,隔著狂暴的雨幕,看著那個在天臺上與流浪貓共享一片濕冷屋檐的少年,沈言蹊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攥住了。他平時那種拒人千里的戾氣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脆弱的專注。雨水沖刷著他,他渾然不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幾只弱小的生命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攫住了她。她站起身,走到琴房角落那個小小的置物柜前,里面放著她沒來得及喝的早餐牛奶——一盒小小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常溫奶。

她拿起牛奶盒,又抽了兩張紙巾墊在下面,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推開了琴房厚重的木門。一股裹挾著雨腥味的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她一個激靈。她沒有帶傘,只能將校服外套的帽子拉起來勉強遮住頭,抱著那盒牛奶,快步穿過連接教學樓和舊樓之間那段毫無遮蔽的露天走廊。

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帽檐和肩膀,冰涼刺骨。她幾乎是跑著沖進舊教學樓的入口,里面彌漫著一股灰塵和陳舊紙張混合的、陰冷潮濕的氣息。樓梯間很暗,只有高處破損的窗戶透進一點慘淡的天光。她踩著布滿灰塵的水泥臺階,一步步向上,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激起輕微的回響。心跳得有些快,說不清是奔跑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

推開通往天臺那扇沉重的、銹跡斑斑的鐵門時,風雨聲驟然放大。天臺空曠而破敗,邊緣的矮墻濕漉漉的,雨水匯成細流,沿著墻縫向下淌。

江野背對著門口,似乎并未察覺她的到來。他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只瘦弱的小貓放進一個鋪了舊毛巾的、相對干燥的大紙箱里,動作笨拙卻輕柔。另外兩只小貓依偎在紙箱角落,發出細微的、帶著顫音的喵嗚聲。

沈言蹊停住了腳步,站在門口,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她有些無措,不知道該不該出聲。

就在這時,江野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猛地回過頭。那雙眼睛,平日里像深潭寒冰,此刻卻帶著一絲未褪盡的、屬于照顧弱小生命時的柔軟。然而,在看清沈言蹊的瞬間,那點柔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迅速凍結、碎裂,重新凝結成她所熟悉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和警惕。他眉頭瞬間鎖緊,眼神銳

利得像刀子,上下掃了她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被打擾的不悅。

“誰?”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粒砸在地上,穿透了嘩嘩的雨聲,帶著一種本能的戒備。

沈言蹊被他驟然轉變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緊緊攥住了那盒小小的牛奶,冰涼的紙盒硌著掌心。她張了張嘴,卻感覺喉嚨發干,準備好的說辭在對方冰冷的注視下瞬間蒸發。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額角被雨水沖刷后顯露出來的一道新鮮擦傷,泛著刺眼的紅。她慌亂地抬起手,不是指向自己,而是指向那個紙箱里瑟瑟發抖的小貓,聲音被風雨聲壓得又輕又細,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它……它們……”她努力把手中的牛奶盒往前遞了遞,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通行證,“這個……給它們?”

江野的目光順著她顫抖的手指,落在那盒印著幼稚卡通圖案的牛奶上,又緩緩移回她蒼白的、被雨水打濕了一小半的臉上。他眼中的冰寒似乎并未融化,但那股尖銳的敵意和審視,在看清她只是遞出一盒牛奶后,略微收斂了一些,轉而變成一種深沉的、帶著審視的復雜。他沒有接,也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她。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絲滴落,滑過他高挺的鼻梁,最終懸在他線條冷硬的下頜。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粘稠的雨水泥濘拖住,天臺上的風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隔絕出一小片沉默對峙的、奇異的無人區。

沈言蹊舉著牛奶盒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順著她的袖口流進去,冰涼一片,一直涼到心尖。她感覺自己像個誤闖入猛獸領地的、笨拙的闖入者,進退維谷。而江野,這個學校里人人畏懼的“校霸”,此刻在她眼中,更像一只在暴雨中獨自舔舐傷口的、警惕的孤狼。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鎖著她,里面翻涌著戒備、審視,還有一絲……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的、被窺破秘密的狼狽。

時間在嘩嘩的雨聲中仿佛被拉長、粘稠。沈言蹊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幾乎要蓋過雨聲。她幾乎要放棄,準備收回手,道個歉然后轉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她指尖微微松動,牛奶盒即將滑落的瞬間,江野動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她,而是猛地轉回身,背對著她,重新蹲回那個鋪著舊毛巾的紙箱旁。他寬闊的肩背線條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伸出手,動作有些粗魯地將那只剛放進紙箱的小貓又往外拎了拎,讓出一個小小的空隙。

“放這兒。”他的聲音低沉,裹在風雨聲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

沈言蹊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兩步。雨水立刻打濕了她的鞋面和褲腳,冰冷刺骨。她蹲下身,盡量不去觸碰他,將手中那盒小小的牛奶,連同下面墊著的紙巾,輕輕放在他讓出的那個紙箱角落。牛奶盒小小的,在破舊的紙箱里顯得格外突兀,像一片格格不入的、干凈的島嶼。

放好牛奶,她立刻縮回手,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想立刻離開。她完成了這趟突兀的“任務”,再待下去,只會讓空氣更加凝滯。

“喂。”江野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沒有回頭。他正用指尖小心地拂去一只小貓頭頂的雨水,動作與他冷硬的背影形成奇異的割裂感。

沈言蹊停住腳步,心又提了起來。

“別告訴別人。”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或者壓抑著什么。雨水順著他低垂的頸項流進衣領,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疲憊,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沈言蹊耳中,“它們……比我有未來。”

那句話很輕,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猝不及防地砸進了沈言蹊的心湖,激起冰冷而巨大的漣漪。她猛地看向他依舊背對著她的身影。那挺直的脊梁骨,在此刻顯得格外倔強,也格外……孤寂。一種巨大的酸澀感毫無預兆地涌上她的鼻尖。她想起了那晚筒子樓里刺耳的爭吵,想起了他臉上偶爾一閃而過的、與年齡不符的漠然和疲憊。

原來,他都知道。知道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別人眼中或許蒙著怎樣的陰影。他用冷漠和拳頭筑起高墻,卻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將僅有的、微弱的暖意,都分給了這些比他更弱小無助的生命。

沈言蹊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比如“不是這樣的”,或者“你成績那么好,怎么會沒未來”。但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嚨里,顯得蒼白無力。她最終只是輕輕地、近乎無聲地“嗯”了一下。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但她知道,他聽見了。

她沒有再多停留一秒,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天臺,拉上那扇沉重的、銹跡斑斑的鐵門。隔絕了風雨聲的樓道瞬間變得異常安靜,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邊轟鳴。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滑落,她卻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她一路小跑著沖下樓梯,沖出舊教學樓的入口,重新沖進連接兩棟樓的露天走廊。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更加狂暴。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瞬間將她淋得渾身她一路小跑著沖下樓梯,沖出舊教學樓的入口,重新沖進連接兩棟樓的露天走廊。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更加狂暴。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瞬間將她淋得渾身濕透,校服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冰冷。她顧不得這些,只想快點回到那個熟悉的、安全的琴房空間里。

沖回琴房,反手關上門,將外面的風雨喧囂暫時隔絕。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著氣。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和脖頸,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琴房里很安靜,只有她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空氣里那股熟悉的木質和紙張的味道,此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她慢慢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冰冷的濕意透過布料滲進來,她卻渾然不覺。腦海里反復回響著那句話——“它們比我有未來”。江野說那句話時的語氣,疲憊、自嘲,卻又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那不是一個少年人該有的口吻。

還有他額角那道新鮮的擦傷……是打架留下的嗎?還是……別的什么?

沈言蹊甩了甩頭,想把那些紛亂的思緒甩出去。她撐著冰涼的地板站起來,走到鋼琴邊。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靜靜佇立著,像沉默的守護者。她伸出手指,指尖還帶著雨水的涼意,輕輕拂過光滑的琴蓋。然后,她掀開琴蓋,坐了下來。

指尖落在冰冷的琴鍵上,微微顫抖。她沒有刻意去想彈什么,只是任由手指憑著本能落下。不再是德彪西清冷的《月光》,而是一段她自己也不曾預設的旋律。音符從指下流淌出來,帶著一種被壓抑的、潮濕的悸動,像暴雨后泥濘中掙扎探頭的嫩芽,又像被困在玻璃瓶中徒勞沖撞的飛蛾。旋律并不流暢,時而急促,時而凝滯,帶著她自己也未曾完全理解的紛亂心緒。

她彈著,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畫面:滂沱大雨中,少年沉默地蜷縮在紙箱旁,小心翼翼地將微弱的暖意傳遞給更弱小的生命。他那雙瞬間凍結的眼睛,和他指尖觸碰小貓時那近乎笨拙的溫柔……巨大的反差撕扯著她的認知。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琴聲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與雨聲交織在一起。沈言蹊沉浸在由指尖牽引出的情緒漩渦里,沒有注意到,對面廢棄教學樓的天臺上,那個身影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正隔著雨幕,遙遙地望著琴房的方向。

江野站在天臺邊緣,雨水沖刷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懷里抱著那只最瘦弱的小貓,用身體為它擋著斜飛的雨絲。他的目光穿過厚重的雨簾,落在對面那扇透出溫暖燈光的窗戶上。窗戶里,那個纖細的身影在鋼琴前微微晃動,即使隔著距離,似乎也能感受到那專注的姿態。

他看不清她的臉,也聽不見琴聲。但那抹在灰暗雨幕中執著亮起的光暈,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沉寂冰冷的心底,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那漣漪很快又被更深的、沉郁的墨色吞沒。

他低下頭,看著懷里發出微弱咕嚕聲的小貓,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撓了撓它的下巴。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滴落,砸在貓兒柔軟的皮毛上。

“比我有未來……”他低聲重復著,聲音低得幾乎被風雨吞沒,像是在問懷中的小貓,又像是在問自己,更像是在嘲諷某種無法掙脫的宿命。

天臺上,風雨依舊。紙箱里的小貓舔著牛奶盒的邊緣,發出滿足的細小聲響。而抱著貓的少年,像一座沉默的孤島,在無邊的雨幕中,遙望著對面那扇亮著光的窗,眼神晦暗不明,仿佛那里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也不敢觸碰的東西。

琴房里,沈言蹊的手指在琴鍵上奔跑、踟躕,最終緩緩停了下來。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潮濕的空氣里,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寂靜。她看著自己被雨水泡得微微發白的手指,又抬眼望向對面已然空無一人的天臺。

雨,還在下。兩顆孤獨星球的一次偶然交匯,在這片灰暗的雨幕中,各自留下了無法言說的印記。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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