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的濕度計指針卡得像具被釘死的尸體，90%的數字在玻璃罩后滲著黏膩的水痕，仿佛隨時會順著刻度爬下來。福爾馬林的刺鼻氣味里鉆進絲甜膩的腐臭，不是尸身自然腐敗的酸餿，倒像塊泡在蜜里的腐肉，甜得發腥，腥得發膩，黏在鼻腔深處不肯走。

林墨的縫合針穿過734號尸體的頸部皮膚時，針尖掛著的脂肪粒在慘白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似的光澤。這具男尸是三天前從城西廢棄當鋪拖出來的，喉嚨被利器劃開的口子深得能看見頸椎，法醫報告上“生前遭受長時間虐待“的字眼像枚生銹的釘子，楔在檔案袋最顯眼的地方。她數到第七針時，針尾突然頓住，仿佛扎進了塊凍硬的骨頭——可這具尸體明明已經冷藏了七十二小時。

“咔噠。“

輕響從冷藏柜方向飄過來，不是壓縮機工作的嗡鳴，更像有人用指甲蓋彈了下金屬外殼。林墨抬頭的瞬間，玻璃門里的734號尸體眼球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轉動，渾濁的瞳孔里映出個暗紅色的影子，就泊在停尸間門口的地磚縫上。

那是個快遞盒，被暗紅色膠帶纏得像具微型棺材。膠帶邊緣沾著的銀白色毛發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細看才發現不是毛發，是些極細的獸類絨毛，根部還帶著凝固的黑血。收件人“林墨“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筆鋒抖得像是握著筆的手正在抽搐，最后一筆拖出個長長的血痕，在紙盒上洇成道蜿蜒的小溪，活像瀕死之人斷氣前的最后一顫。

寄件人地址欄的字跡卻異常工整——“往生當鋪（城西店）“。林墨捏著紙盒的手指猛地收緊，手套里的皮膚瞬間沁出冷汗。她清楚記得三個月前那場大火，沖天的火光把半個夜空都燒紅了，消防隊員從廢墟里拖出七具焦黑的尸骸，報告上“無人生還“四個字印得格外重，像用燒紅的烙鐵燙在紙上。

膠帶撕開時發出刺耳的嘶啦聲，像是有人在耳邊剝皮。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福爾馬林氣味猛地涌出來，嗆得林墨眼底發酸——這濃度比停尸間里的高十倍，熏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只手在腦子里敲釘錘。盒子里沒有預想中的遺物，只有個巴掌大的玻璃罐，罐口用層保鮮膜封著，膜上布滿細密的針孔，像是被什么東西從里面啃出來的。

罐底沉著半枚帶血的乳牙，牙冠上的缺口邊緣不平整，帶著犬齒撕咬的痕跡，缺口深處嵌著點暗黃色的碎屑，在光線下泛著油脂的光澤。罐壁貼著的當票已經泛黃發脆，票根處的梅花印章褪成了灰紫色，花瓣邊緣像被蟲蛀過，缺了個詭異的角。

林墨的指尖剛觸到當票，皮膚就像被烙鐵燙了下。正面那行簽名潦草得幾乎認不出，卻是她三年前親手寫下的——當時右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筆尖在紙上劃出無數道雜亂的飛白。那年她剛當上入殮師，第一具尸體是個從二十樓跳下來的年輕女人，死者蜷縮的手指死死嵌進林墨的腕骨，指甲縫里的血和肉黏在她皮膚上，三天三夜洗不掉。

痛覺像條毒蛇，白天鉆進骨髓，夜里爬出來啃噬神經。她在第四天黎明撞見了街角的“往生當鋪“，那塊褪了色的木招牌在晨霧里晃悠，老板坐在柜臺后，雪茄煙的煙霧把臉遮得只剩雙琥珀色的眼睛：“典當痛覺，換你永遠安寧。“

當票背面的紅墨水突然活了過來。那些字跡原本像干涸的血跡，此刻卻順著紙紋洇開，邊緣卷成波浪狀，仿佛滴在紙上的鮮血正在慢慢擴散。林墨盯著那行字，喉嚨突然發緊——“凌晨三點，301室的孩子在哭，第七勺奶要趁熱喂。“

“啊！“她猛地抽回手，掌心的舊傷不知何時裂開了。三年前被當鋪柜臺上的銅釘劃破的傷口，此刻正往外滲著黑紅色的血，血珠里裹著半片灰黑色的爪尖。那東西形狀尖銳，側面布滿細密的倒刺，在燈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冷光，絕不是人類該有的指甲。

停尸間的電話突然尖叫起來，鈴聲刺破空氣時，734號尸體的手指微微蜷了下。林墨抓起聽筒的瞬間，嬰兒的哭聲炸得她耳膜生疼，那哭聲不像是活人的喉嚨能發出來的，倒像只被捏住脖子的貓，尖細里裹著股鐵銹味。哭聲間隙飄來模糊的說話聲，像從水底浮上來的氣泡：“......又沒喂飽......這次的標本......眼睛要留著......“

她“啪“地掛斷電話，聽筒砸在機座上的瞬間，734號尸體的頸部傷口里掉出張紙條。那張紙像是從尸體的內臟里掏出來的，濕滑黏膩，還帶著體溫。上面的血字是用指尖寫的，筆畫深得幾乎戳破紙背：“城西當鋪地下室，有你要的第七勺奶。“

林墨的手摸到停尸牌后面，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三年前老板塞進她掌心的銅鑰匙，此刻正硌著她的掌紋。鑰匙柄上的花紋在燈光下清晰起來，是個蜷縮的嬰兒形狀，孩子的眼睛位置挖了兩個空洞，洞里刻著“1943“四個數字，數字邊緣還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像是干涸的血痂。

她捏著鑰匙站起來時，停尸間的溫度突然降了下去。冷藏柜的壓縮機不知何時停了，玻璃門里的734號尸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著——皮膚下的血管像蚯蚓般鼓起，順著脖頸爬向臉頰，原本緊閉的嘴唇慢慢咧開，露出兩排泛著青黑的牙齒。

濕度計的指針終于動了，緩慢地、執拗地往100%爬去。玻璃罩上凝結的水珠順著邊緣滴落，在地面敲出單調的聲響，像有人在數著倒計時。林墨盯著門口那道通往外界的光，突然想起三年前離開當鋪時，老板說的最后一句話：“當你開始想念痛覺時，就說明它們也在想念你。“

鑰匙插進停尸間門鎖的瞬間，734號尸體的眼睛猛地睜開了。那雙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兩團蠕動的白色蛆蟲，蟲群爬過眼球時，在角膜上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面寫了個“七“字。

走廊里的應急燈開始閃爍，綠色的光暈里浮著無數細小的影子，像是被風吹動的頭發。林墨握著那只裝著乳牙的玻璃罐，掌心的血正順著罐壁往下滴，在地面匯成蜿蜒的小溪，朝著樓梯口的方向流去。她知道自己必須去城西當鋪，不是因為那張紙條，而是因為此刻腦子里突然清晰起來的畫面——三年前典當痛覺時，柜臺后那面墻上掛著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抱著個嬰兒，嬰兒嘴里含著的乳牙，缺角和玻璃罐里的那枚一模一樣。

凌晨三點二十七分，林墨推開停尸間的門。走廊盡頭的電梯“叮“地響了一聲，轎廂里映出個模糊的人影，那人手里端著個銀色的奶瓶，奶瓶里的液體泛著詭異的紅光，在地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雙眨動的眼睛。

她握緊銅鑰匙往前走，鑰匙柄上嬰兒的空洞眼眶正對著她，仿佛在無聲地催促。口袋里的當票還在發燙，背面的字跡已經完全洇開，紅得像團燃燒的火，把“第七勺奶“四個字燒得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