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凝固了。

高空的冷風卷著城市深處喧囂的余音，呼嘯著穿過觀景平臺。它吹亂了游客的發梢，吹動了衣角，卻吹不散我周身那瞬間凝結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冰冷。

所有的聲音——興奮的驚嘆、相機的咔嚓、情侶的私語——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模糊退遠，變成無意義的嗡鳴背景。整個世界，被強行壓縮、聚焦，只剩下環形平臺對面，那個背靠璀璨都市燈火、靜靜佇立在陰影中的身影。

深灰色的西裝，剪裁得一絲不茍，勾勒出冷硬而挺拔的輪廓。他微微側身，面朝著電梯口的方向，姿態從容得近乎傲慢。巨大的玻璃幕墻外，是流淌的星河，是燃燒的燈海，是這座城市的血脈在夜色中搏動。然而，這壯闊的背景板，此刻卻只為襯托他的存在。光線從他背后無情地潑灑過來，將他的面容徹底吞噬在深邃的陰影里，只留下一個充滿壓迫感的剪影。

唯有那副眼鏡。

鏡片光滑，冰冷，如同精心打磨過的寒冰。下方城市無數流動的光點，匯聚其上，被折射、扭曲，最終凝聚成兩點極其銳利、極其冰冷的反光。那兩點光，像狙擊鏡十字準星上凝固的死亡標記，又像深淵巨獸睜開的兩只毫無感情的眼睛，穿透數十米的距離，穿透攢動的人頭，精準地、不容置疑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嗡——

顱內那根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之弦，在這一刻發出了瀕臨斷裂的尖銳哀鳴！視野邊緣那些跳躍的彩色噪點驟然沸騰、膨脹、扭曲！整個感知世界天旋地轉！身體內部那股冰冷的共鳴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共振，都在尖叫著同一個名字——

V先生！

是他！絕對是他！那個在顧言幼年記憶碎片里用金屬般聲音宣判“7號樣本準備就緒”的存在！那個被顧言用最后力量刻下警告的存在！那個將我和顧言捆綁在這具名為“7號樣本”的軀殼里的元兇！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鎖骨下被紗布包裹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物，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雙腿像灌了鉛，又像被抽去了骨頭，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從胃里翻涌上來，喉嚨被死死扼住。

逃！快逃！

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在每一個細胞里瘋狂吶喊。但理智，那點被絕望和瘋狂淬煉出的、脆弱的理智，卻在尖叫著：無處可逃！從他目光鎖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是落入蛛網的飛蟲！

身體僵硬得像一尊石雕，只有眼珠還能在巨大的恐懼中微微轉動。我看到，陰影中的身影，動了。

沒有急促的步伐，沒有多余的姿態。他只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微微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在陰影中顯得異常蒼白。手腕上，似乎戴著一塊造型簡潔卻泛著冷光的金屬腕表。他做了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食指和中指并攏，其余三指微屈，指尖朝著我所在的方向，極其優雅地、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輕輕一點。

不是指向我。是……指向平臺邊緣，一個更僻靜、更靠近巨大玻璃幕墻的角落。

一個邀請。一個命令。

無聲，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在那道冰冷目光和那個無聲手勢的驅使下，像提線木偶般，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雙腳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僵硬地朝著那個指定的角落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回響，在死寂的感知中被無限放大。周圍的游客依舊在興奮地拍照、指點江山，他們歡快的身影在我模糊扭曲的視野邊緣晃動，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幕，遙遠而不真實。

距離在縮短。

五米……三米……兩米……

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共鳴感越來越強，幾乎要將我的意識凍結。空氣仿佛也變得粘稠、沉重，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高級香水和……某種極其微弱、卻又深入骨髓的、類似金屬和消毒水的氣息？

終于，我停在了那個角落。背靠著巨大的、冰冷刺骨的玻璃幕墻。腳下，是數百米高的虛空，城市璀璨的燈火如同深淵中燃燒的火焰。身前，是那片籠罩著他的、令人窒息的陰影。

他離我只有一步之遙。

陰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受到那兩道鏡片反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冰冷地掃描著我，剖析著我臉上每一寸因恐懼而扭曲的肌肉，剖析著我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惶和絕望。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晶。

“編號：7。”一個聲音響起。

不是記憶碎片中那個冰冷的男聲。這個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絲綢般的質感。它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高空的呼嘯風聲，直接送入我的耳中，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沒有疑問，只有確認。冰冷，精準，如同宣讀一個早已確定的實驗結果。

編號：7。7號樣本。我的死刑宣判書。

我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咯咯打顫。胸腔里翻涌著無數質問、詛咒、歇斯底里的咆哮——為什么是我？顧言在哪里？你到底是誰？你想干什么？剝離？殺死我？——但所有的話語都被那巨大的恐懼死死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聲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

“排斥反應穩定。”陰影中的聲音繼續響起，依舊是那種平穩到令人發指的語調，像是在閱讀一份枯燥的報告。“神經接駁……存在輕微延遲。情緒基線波動劇烈。恐懼指數……超標。”他停頓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似乎在我劇烈起伏的胸口和緊握到指節發白的拳頭上停留了一瞬。

“符合預期。”他淡淡地補充道，仿佛在評價一件物品的性能。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瞬間壓過了部分恐懼！符合預期？！把我變成這樣，把我當成實驗品觀察記錄，把我逼到絕境……這一切，都只是“符合預期”？！

“你……你到底是誰？！”我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V先生？顧言……顧言他在哪里？！‘他是我也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陰影中的人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鏡片上的冰冷反光似乎也閃爍了一瞬。那平穩如死水的聲音，終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投入了一顆小石子。

“顧言……”他重復著這個名字，那絲綢般的聲線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懷念？是厭惡？還是……某種更深的、無法理解的……共鳴？

“一個……不穩定的變量。”他的聲音恢復了平穩，但那絲波動留下的漣漪似乎還在空氣中擴散。“一個失敗的……載體。”

載體？！顧言是載體？和我一樣？失敗的載體？那意味著什么？他……被“剝離”了？被摧毀了？

巨大的恐慌和憤怒交織著，幾乎讓我窒息。我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身處數百米高空，只想揪住那片陰影，撕開那冰冷的偽裝！

“回答我！你對他做了什么？！你對我做了什么？！‘他是我也是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我們到底是什么？！”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絕望而變得尖利，在空曠的角落顯得格外刺耳。

陰影中的身影，面對我近乎失控的質問，紋絲不動。鏡片后的目光依舊冰冷地鎖著我，仿佛在看一只徒勞掙扎的困獸。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高空的風在玻璃幕墻外發出嗚嗚的悲鳴。

就在這死寂的對峙中，就在我所有的神經都繃緊到極限、即將被這沉默壓垮的瞬間——

異變陡生！

不是來自他。

是來自……我的身體內部！

一股前所未有的、極其霸道而冰冷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它并非顧言那種帶著掙扎和痛苦的悸動，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如同精密儀器啟動般的指令流！瞬間接管了大腦的某個核心區域！

嗡——！

顱內的嗡鳴聲瞬間拔高到刺耳的尖嘯！視野徹底被翻滾的彩色噪點淹沒！身體的控制權，在千分之一秒內，被強行剝奪！

我的右手，那只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右手，完全不受我的意志控制，猛地抬了起來！動作僵硬、迅猛、帶著一種機械般的精準！五指張開，然后——

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抓向了自己鎖骨下方那片被紗布包裹的傷口！

“呃啊——！！！”

劇痛！比昨晚自己用刀片刻字時更加劇烈、更加直接的劇痛！仿佛有燒紅的鐵鉤狠狠剜進了皮肉，撕扯著剛剛凝結的傷口！紗布被瞬間染紅、撕裂！指甲深深摳進了翻開的皮肉里！鮮血如同被擠壓的海綿，瞬間從指縫間汩汩涌出，溫熱粘稠，順著顫抖的手腕流淌下來！

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身體劇烈地痙攣，喉嚨里發出非人的慘嚎！

然而，我的右手，仿佛被無形的惡魔操控著，對自身的慘狀和劇痛置若罔聞！它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堅定和殘忍，用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指，就在那一片狼藉、鮮血淋漓的傷口上方，鎖骨下方那片相對完好的皮膚上，開始……書寫！

指尖蘸著滾燙的鮮血，如同蘸著猩紅的墨汁。動作僵硬、扭曲，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流暢和精準。每一筆劃下，都伴隨著皮肉被指甲刮開的劇痛！鮮血順著筆畫的軌跡流淌、滴落！

那不是一個字，而是一個……符號？

一個由扭曲線條和銳利角度構成的、完全陌生的、散發著冰冷科技感和不祥氣息的暗紅色印記！像某種古老的詛咒符文，又像某種高度加密的啟動密鑰！

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每一根神經！視野徹底被黑暗和猩紅的噪點吞噬！意識在尖叫、在破碎！我用盡最后殘存的意志力，艱難地、一點點地抬起劇痛到麻木的頭顱。

模糊扭曲的視野中，陰影里的V先生，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預期”的劇變而……僵住了？

他那完美的、掌控一切的姿態，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凝滯？鏡片后的兩點冰冷反光，似乎也劇烈地閃爍了一下？那一直平穩如死水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驚疑？

“啟……動……協……議……”

一個冰冷、毫無感情、如同電子合成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我劇痛抽搐、不受控制的口中，艱難地擠了出來。每一個音節都伴隨著鮮血從嘴角溢出。

啟動……協議？

什么協議？誰啟動的？顧言？還是……別的什么？！

這是最后的念頭。

意識，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玻璃，在無邊無際的劇痛、鮮血和那冰冷電子音的余韻中，徹底崩解。黑暗，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V先生鏡片后那一閃而逝的、極其罕見的驚疑目光，如同厚重的幕布，轟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