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遷都鉏城,祭臺上玄鳥叼來玉環示警天譴。
他輕蔑擲玉入火,隕石即刻天降將祭鼎劈裂。
河水暴漲吞噬童男童女時,后羿瞥見寒浞袖中巫蠱殘片。
夜宴笙歌中,他聽見嫦娥奔月時耳畔低語:“寒浞似鳩酒。”
劍光劃過,太康血染新宮。
青銅劍上的寒光映出他年少射日時的雙眼——
玄鳥哀鳴著撞死在血色宮門。
------
朔風呼嘯,卷起獵獵旌旗,抽打著安邑城外的廣袤原野,帶著末冬的凜冽和初春躁動不安的塵土。天地間一片昏黃。大隊人馬沉默地行進,車輪碾過剛剛解凍的泥濘土地,發出沉重、單調的吱嘎聲響,如同巨大的骨節在摩擦。甲士們冰冷的銅盔反射著微弱天光,一路延伸向東方那座新建的城池——鉏(chú)。它是后羿威權的延伸,是一個嶄新王朝無聲的宣言。
一駕龐大的青銅軺車位于隊伍核心。后羿身披玄黑色犀兕皮甲,腰間纏著玉組佩,手扶車廂邊緣冰冷的青銅欄板。他的目光掠過龐大遷徙的人群:裝滿典籍的牛車吱嘎作響、押送著太康近侍的甲士臉上繃著冷漠、負責搬遷重要禮器的宗老神情復雜……人群的影子和牲口的剪影在風沙中搖曳模糊,像一幅巨大卻動蕩的帛畫。然而這一切落在他眼里,沒有激起半分情緒波瀾。安邑?那座被奢華和頹靡浸透的舊都,仿佛已經隔了一個世代般遙遠。他只看東方地平線上那越來越清晰的城墻輪廓,如巨獸蟄伏,象征著他新的起點。
只有一件事,像塵埃落在了心頭,帶來一絲揮之不去的陰翳。數日前,舊宮深處那方幽閉的小殿,冰冷的玉磚寒意浸骨。姮娥曾經素白的手終于撫上那只昆侖西王母賜予的紫檀木盒——里面盛放著長生之藥。她背對著他,沒有告別,甚至沒有一句言語,纖薄的肩胛微微起伏著,仿佛承載著無形重壓。在寂靜得能聽見塵埃落下的時刻,只有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逸出,像一片羽毛墜落。隨即,那如凝月華的身影,連同那只裝著渺茫希望的盒子,倏忽間化作了一道皎潔的光華。那道白光倏然穿透厚重的高窗,逆著破曉的天光,直上蒼穹。她去了哪里?月宮?那傳聞中終歲孤寒之地?不得而知。光華消失的地方,只余下一片空茫和一種被無聲遺棄般的寒意,在空曠的殿宇里縈繞不散。他伸出手,指尖只觸到一片冰冷的虛空。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突然沉甸甸地壓了下來。追求永生的渴望,與射下九日拯救蒼生那日的激情相比,如今顯得如此遙遠而虛空。安邑,連同關于姮娥的一切記憶,都隨著這風沙一起,被拋在了身后。
車輪碾過新都鉏城門外那條被刻意夯實的寬闊馳道,發出堅實的撞擊聲。夯土新筑的城墻,在初升的日光下泛出一種粗糙卻蘊含力量的土黃色。新掘的護城河水映著灰蒙蒙的天,尚未注入生機。空氣中彌漫著泥土、新伐木料和青銅澆鑄后冷卻的金屬氣,混合成一股粗糲而銳利的氣息,沖得人精神一凜。
“到了。”寒浞的聲音適時在側后方響起,溫和謙恭,如同浸過溫水的絲帛,“大王請看,鉏城雖初建,但格局宏大,扼東西要道,背山面水,龍蟠虎踞之勢已成。更勝于那…”他恰到好處地頓了頓,沒有說出那個舊名,“安邑舊邦,氣運已頹,終非久居之地。遷都于此,方顯破舊立新,大王威加四方之氣魄。”
后羿鼻中似乎又聞到了舊宮角落彌漫的陳腐香氣,耳邊隱約又響起太康那縱情聲色的奢靡笙歌,那如金絲鳥籠般腐朽的氣息。他沉聲道:“舊穢已清,新元當立。太康失德,神器蒙塵,孤…當承天運!”語調沉穩如重山,每一個字都似鐵釘,要牢牢釘入這片嶄新的土地。他邁步下車,巨大的陰影投在尚且裸露著草根的土地上,將象征夏后氏的玄鳥圖騰旗幟留在身后。
巍峨的祭壇已在鉏邑南郊筑起。壇高三層,九級階陛通達壇頂。巨大的青銅方鼎已穩穩安置在中央,鼎耳高聳,鼎腹厚重,其上鑄刻的猙獰獸面似乎正貪婪地注視著下方陳列的豐盛犧牲:赤色壯豕,純色牡牛,潔白羔羊。濃烈的血腥味尚未被風吹散,彌漫在空氣中,與焚燒蒿茅、蕭艾、粟稷后升起的青煙混在一處,沉甸甸地熏灼著人的神經。
后羿身著玄色黼紋大氅,頭戴垂珠冕旒,緩步踏上祭壇。那九重的玉階一級一級踩在腳下,堅硬冰涼。鼎中的祭火在他登頂時轟然騰起,灼熱的氣浪翻滾著撲面而來,幾乎要燎去他的眉須。他將手中的白玉圭板高舉過頂,凝望著被煙火模糊的蒼天。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他的聲音被放大了數倍,在空曠的祭壇上下回蕩,“惟德是輔,棄昏立新。后土神祇,監茲盛典!今羿承昊天之命,遷都鉏邑,重振華夏雄風!掃蕩污穢,匡扶正道!敢祈天命所鐘,賜福降祉,佑我邦國,俾昌俾熾!”
祝禱聲還在被風撕扯,司祭將犧牲之血虔誠地淋灑在赤熱的鼎壁上,發出嗤嗤的聲響,蒸騰起一片腥甜的紅霧。就在這片喧騰之中,一個極快的、帶著生命搏動般的影子,突然撕裂了低垂的濃煙!
是一只玄鳥。
它通體烏亮如同深潭靜水,唯翅尖一點流光銀白刺眼。那對銳利的紅眸,仿佛燃著來自遠古的火焰。它在喧騰的人聲鼎沸與犧牲煙火中,以違背常理的敏捷穿梭,絲毫不受阻礙,直直撲向壇頂正中那尊象征著國家重器的方鼎。鳥喙閃電般一張一啄——
一枚溫潤剔透的玉環,還系著殘破的朱色絲絳,已被它叼在口中!
后羿的眼角狠狠一抽。他認得此物。這是昔日帝禹所佩,象征溝通神人的玉璜!夏室歷代相傳的圣物,早已在太康混亂的宮室中不知所蹤!
“玄鳥…銜玉…”
“神兆!天降神兆啊!”人群開始騷動,有老臣激動得胡須顫抖,武羅正欲上前祝告。
后羿那如磐石般端坐的身軀,微微動了一下。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枚被煙火熏得微有裂痕的玉環上,那紅絲絳的殘片如一道干涸的血痕。無數畫面瞬間涌入腦海:姮娥訣別時的空寂與月華清冷;太康在酒池肉林中縱情荒誕的笑臉;自己當年攀上通天建木,為拯救熾烤大地而拉開射日神弓時的神光湛然……如今,他也坐上了那至高之位,坐在這無數目光匯聚的焦點,坐在這象征著神權的祭壇之上!玄鳥?警示?天命?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勾出一道冰冷而嘲諷的刻痕。
“呵,警示何物?”那聲冷笑幾乎微不可聞,卻被緊繃的寂靜放大。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酷,瞬間壓過了鼎中燃燒的火焰畢剝聲:“昊天厚土,自有明鑒!孤以弓矢蕩滌九日之災,平暴除虐,安萬民于水火,是謂大仁!大勇!大德!此區區舊物,豈配妄稱天意!”
話音未落,他已劈手奪過那枚玉環!手腕猛地一旋,凝聚著力量的一擲——
那枚曾承載夏室榮耀與神眷的玄玉,在半空劃過一道短促而絕望的弧線,帶著殘破的紅絳,無遮無攔地落入了祭壇中央那座巨大的青銅方鼎!
轟——!
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大灼浪騰空而起!鼎中原本只靜靜燃燒的朱紅色火焰,在玉環觸及的瞬間,驟然變成了令人心膽俱裂的熾白!那白光的亮度超越了日光,如同天火迸發!緊接著,就是一聲震碎耳膜的巨響!
那不是凡俗火焰爆燃的聲音!是天罰!是上蒼憤怒的雷霆劈落人間!
祭壇正上方那看似浩瀚平靜的天宇,毫無征兆地被一股恐怖絕倫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刺眼的厲芒瞬間劈開蒼穹!一塊小山般大小、裹挾著地獄硫磺烈焰與死亡呼嘯的巨石,拖著撕裂空氣形成的巨大尾焰,如同九天神祇砸下的重錘,精準、狠絕、毫不容情地砸向鼎——更準確地說是砸向新生的鉏邑所代表的權柄!
時間在那一刻似乎被無限拉長。每一個甲士驚愕扭曲的臉,每一個巫祝因恐懼而張大的嘴,每一個祭品牛羊臨死前僵直的眼珠,寒浞凝固在錯愕臉上的瞬間……所有景象都被那撕裂天地般的慘白光芒照亮,成為永恒定格的驚恐剪影。
那石,砸下!
不是砸在鼎上!千鈞一發之際,那隕石貼著方鼎沉重的邊緣狠狠擦過!鼎身發出一聲痛苦刺耳的巨大哀鳴——“嗡”!!
青銅,這種象征永恒統治的金屬,發出了它生命中第一聲也可能是最后一聲的絕望抗議!一道巨大的、參差不齊的裂口,從鼎腹最高處猛地向下撕裂!像一道丑陋的黑色傷疤,深可見鼎腹內部黯淡的幽光!焦糊的氣味、燒融的青銅氣息、塵土與血腥被灼烤的腥膻,混雜成一股讓人作嘔的死亡氣息,瞬間塞滿了所有人的鼻腔與肺腑。
死寂!
廣袤的祭壇郊野,數萬人聚集之地,只剩下粗重恐懼的呼吸聲,以及風中那片火燃燒的嗶剝作響。仿佛所有的心跳都在那一瞬間停止了。
寒浞的心猛地一縮,瞳孔驟然放大。隕星擊裂巨鼎的瞬間帶來的震撼還未消退,他瞥見后羿握緊玉環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雙總是含著冷光的眼睛里,一種名為“驚疑”的波動清晰地掠過。
混亂之中,寒浞下意識地朝著人群外圍的司祭低喝:“穩住!將備用的‘大玄禮玉’取來!”聲音不大,卻穿過混亂的耳語聲落進后羿耳里。那大玄禮玉是專為帝王祭天所備,象征無上的威嚴。
后羿目光沉沉地掃過那道巨大的裂口,青銅鼎上猙獰的傷疤像是上蒼投下的不屑嗤笑。風卷動殘灰拂過他眼前,寒浞方才那一聲看似補救的指令在腦中回旋。他臉上刻板如鐵的線條突然一松,幾乎無人覺察地掠過一個極細微的弧度,一個冷厲無聲的笑意在他唇邊浮現:“祭天?禮玉?”他低語著,聲音含混不清,像地底的冰泉在相互撞擊,“孤行大義,何須泥古守舊?”
“天命……”武羅蒼老嘶啞的聲音在壓抑中爆發,帶著孤臣泣血般的悲愴,“大王啊!九鼎裂一,大兇!天……天厭之啊!”話音未落,他一個趔趄,竟被身旁慌亂奔跑的巫祝重重撞倒,撲跌在冰冷的祭壇磚石上,狼狽不堪。
后羿冷冷地凝視著在塵埃中掙扎的老者,唇邊那抹冰渣似的冷笑紋絲未動。他沒有伸手,甚至連一絲憐憫都吝于給予。他的目光掠過武羅滿是泥污的蒼蒼白發,如同掠過一塊礙眼的絆腳石。“扶…下去。”他只吐出三個字。兩名神情僵硬的甲士從后列沉默地上前,架起幾乎癱軟的武羅。老人枯槁的手徒勞地向前伸著,渾濁的淚水混合著塵土流淌下來,消失在祭壇的縫隙里。
“王…災禍之兆已顯……”另一名老臣嘴唇翕動,還想進諫。
寒浞已悄然近身,帶著一種刻意的、恰到好處的憂慮,躬身行禮道:“大王!鼎裂天驚,人心浮動!正需一個更盛大、更虔誠的祭祀以鎮撫天地!大河水脈奔流,孕養萬民,當是首選!請大王頒旨,立祭河伯!”
他謙卑地低著頭,話語卻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像小錘,精準地敲打在后羿此刻最需要彰顯威權的關節上。“用活祀?”一個低沉而帶著明顯怒意的聲音自旁側響起。說話的是位年輕的宗室子弟,臉色因憤怒和恐懼而漲紅,“如此逆天悖理……”
寒浞緩緩直起腰,目光銳利如刀,猛地掃向那年輕宗室:“悖理?爾敢置疑大王決策?!天意高難問,當用重典!唯有至高至貴的犧牲,足以通神明!沉璧、沉牲、沉禮樂重器……再加一對潔凈的童男童女,以表新朝新都的至誠!這,才是真正能平息河伯,也能安撫萬民之心的誠意!那些……”他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見的諷刺,“婦人之仁!如何定鼎天下?”
后羿沉默不語。他站在高高的祭壇上,腳下的方鼎裂痕猙獰刺目。寒浞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釘子,穿透耳膜釘進他的心神深處。祭河伯……重典……鎮撫……
“準。”許久,后羿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沉重的壓力壓向每一個人的心頭,如同巨鼎傾倒前的最后支撐。他拂袖轉身——那寬大的玄色袍袖在風中裂帛般一聲厲響,仿佛是舊時代被撕開的哀鳴。“備……最高規格。”那袍袖翻滾的陰影,裹挾著無法抗拒的威壓,沉甸甸地砸在每一顆人心上。
大河奔騰,濁浪翻滾著無盡的沉黃色河水,如同一條巨大的黃龍伏在大地之上,不安地扭動。初春冰冷的水汽卷攜著河底深處的土腥撲面而來,刺得人鼻尖發澀。河岸邊,新筑的祭臺規模比鉏邑郊祭更為龐大。更高,更闊,仿佛要將整條河的憤怒都鎮在腳下。
祭臺上人影憧憧。巫覡們身披斑斕鳥羽,面涂朱砂油彩,口中吟唱著古老的、旋律詭異卻毫無熱度的頌歌。蒼白的玉璧、漆黑的陶鼎、沉重的編鐘青銅件被逐一抬起,投向那怒吼的濁流,無聲無息地沒入翻滾的黃浪深處,如同被巨獸吞噬。空氣中彌漫著香火和牲血濃郁的腥甜氣,還有一種隱秘的、冰冷的緊張氣息在無聲流動。
獻祭的時刻到了。
人群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視線被牢牢吸附在祭臺前方臨水的木板上。兩名被精心梳洗過的童男童女被帶上前來。孩子的衣衫嶄新而鮮艷,小臉卻嚇得煞白,身體篩糠般抖動著。他們顯然明白了將要面臨什么,恐懼的淚水無聲地滾落。
女童穿著水紅色的細麻襦裙,扎著兩個歪扭的小髻;男童套著一件過大的素色深衣,袖口晃蕩著。兩名頭戴猙獰儺面的巫者分別靠近,冰冷的鐵鉤即將穿透他們幼小的肩頭關節——這是古祭法,意為讓犧牲的靈魂無法掙脫,徹底沉入水府侍奉河神。
后羿凝立在河岸祭臺中心。下方是翻滾咆哮的大河,濁浪拍打岸壁激起的水沫不時地濺上他冰冷的面甲。他握著青銅鉞柄的手指節捏得發白,仿佛要將所有奔涌的情緒都鎮壓在這冰冷的金屬里。目光卻像被無形的釘刺牽引,死死釘在那些被抬起即將投入深淵的犧牲身上。孩子無邪驚恐的眼神,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射日時,箭矢穿過金烏、巨大赤焰火球轟然炸裂、墜入東海剎那那水族凄厲的哀鳴。他喉嚨被一股翻涌的血腥味堵住,眼前猛地一暗。
就在這一瞬間!
一個異常巨大的浪頭毫無預兆地翻騰而起,如同一堵猝然升起的黃褐色水墻,挾帶著萬鈞之力直撲河岸!它呼嘯著,越過獻祭的渡口木臺邊緣,直直撞向岸邊等待的祭祀人群。
“啊!”人們驚叫奔逃,祭臺上的玉簋被水浪掃中,哐啷滾落碎裂。混亂之中,后羿瞳孔驟然收縮,捕捉到了絕對無法忽視的一幀影像——
就在巫者手中的鐵鉤即將觸到女童肩膀、那孩子因為極限的恐懼而發出最后一絲微弱氣息的剎那,站在他斜后側方的寒浞,似乎被混亂奔逃的人群裹挾著,身體微微一個踉蹌!動作幅度很小,但后羿那久經戰斗淬煉出來的鷹隼般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寒浞寬大的深衣袖口在慌亂中向上翻卷了那么一絲,露出了袖袋內里的一角!
那絕非他平日里佩帶的玉飾或象牙算籌。那是一小塊粗糙的、似乎被匆忙撕裂過的黑色骨片!骨片上隱約可見繁復扭曲的刻痕,是巫族用來詛咒或役使鬼神的陰刻符紋!其上沾染著某種暗紅的、絕非牲血凝固后的痕跡!那一角骨片在他袖中一閃而過,迅速被卷下的衣袖掩蓋,快得如同幻覺。
后羿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猛地向頭頂沖去!他握著鉞柄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嵌入堅硬的青銅。天雷?祭裂?河伯怒?童男童女?寒浞袖口的巫骨?!碎片……他心中那個原本混沌的念頭剎那間被血色的閃電劈中——姮娥在飛向那輪冰冷孤月、身影消散前那最后回眸一瞬的決絕;還有她留在自己耳邊的那縷溫熱呵氣……這些碎片在一瞬間匯聚成一個清晰的、散發著惡寒的念頭——
寒浞!
這想法如同劇毒蛇信,冰冷黏膩地舔過他的脊椎骨!
祭河伯的倉惶喧囂被遠遠拋在了身后。鉏城的新王宮,在剛剛降臨的夜幕中亮起了燈火。燈火雖新,卻掩蓋不住那股木頭與泥土未經時間浸潤的生澀氣味。然而此刻,大殿內卻涌動著一種與這建筑本身格格不入的喧囂。濃烈的椒酒香氣、燉煮犧牲的油脂味、熏香香料混雜著女人的脂粉氣,如同沉重粘稠的紗幔,一層層包裹著整座殿堂。
酒爵交錯,觥籌叮當。新貴們的聲音放肆而得意,充斥著對未來的無限膨脹的妄想和對舊都奢華生活赤裸裸的炫耀向往。曾經那些舊夏宮的老面孔——依附太康的佞臣寵侍們,此刻臉上堆滿諂媚的笑、眼中閃著恐懼的光,在席間穿行侍奉,如同驚弓之鳥,唯恐新主的鐵劍下一刻就落在自己頭上。巨大的編鐘被敲擊出震耳的金石之音,舞者的足尖在鋪著蒲席的地板上踏出急促的鼓點,整個宮殿都在搖晃著一種刻意的、近乎病態的繁華。這里沒有真正的喜悅,只有一股冰冷的、被權力驅使的欲望旋渦在瘋狂旋轉。
后羿高高坐在那張鋪著虎皮的青銅王座之上。這張椅子的輪廓粗重冰冷,遠不及昔日太康宮中那張玉座精美溫潤。他端著沉重的犀角杯,杯中火辣的漿液被他一飲而盡,那灼燒感順著喉嚨一路落入肺腑,卻暖不透他的胸膛。周圍喧鬧鼎沸,舞女妖嬈的身姿在他眼前晃動,絲竹之聲嘈雜入耳,可這一切,卻像是在水底發生的幻境,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墻。他的感官似乎剝離出來,清晰地捕捉到另一種聲音,一種遠比這宮宴笙鼓清晰百倍的聲音。
那是姮娥的聲音。
不是離開時的清冷嘆息。而是在她身影化作清冷光華直上月宮前的那一刻,在他耳邊留下的最后一縷溫熱氣息,仿佛帶著遙遠月華的清輝與寒意:“…寒浞其人…如鴆酒…甜似…蝕骨穿腸…”
那低語曾經如同薄霧般輕柔、似有還無地縈繞于他心間的角落。但此刻,在這杯盤狼藉、人心狂躁的血色新夜里,那些字卻一個接一個地炸響,帶著令人膽寒的警號!“鴆酒!”“蝕骨穿腸!”——寒浞袖口一閃而過的詛咒骨片;祭祀場上所有那些接連不斷、詭異如影隨形的“兇兆”……這念頭如同一根冰冷尖銳的芒刺,狠狠扎入他此刻被酒液燒灼得煩躁不堪的太陽穴中!
嗡!
一聲沉悶而不吉的嗡鳴,伴隨著一道沉重鐵器砸地的銳響突兀地刺穿了喧囂!像野獸的喉音。是寒浞!他似乎被一個踉蹌的舞姬撞了一下,手中的青銅酒爵失手掉落!那沉重的爵摔在堅硬的地板上,里面的酒液潑濺而出,殷紅如血!
寒浞臉上瞬間堆滿了驚慌與懊惱,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向那個方向,口中迭聲告罪:“大王息怒!大王息怒!臣該死!擾了大王雅興!”他手忙腳亂地試圖去撿拾那個砸癟了口的酒爵,動作間又顯得慌亂笨拙。
但就是這看似極度誠惶誠恐的撲地姿勢——在殿內無數明暗火把跳躍的光線下,后羿那獵鷹般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寒浞在撲身下伏、臉部即將貼上冰冷地面的那一瞬間!那嘴角竟然向上裂開了一道極其隱秘、極其短暫、卻又清晰無比的弧線!那是一個嘲弄的、夾雜著令人毛骨悚然殘忍的笑!冰冷、得意、飽含著對眼前混亂一切的輕蔑,如刀刃一樣刻入后羿的眼中!
那笑只存在了一剎那,短促如同幻覺,卻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轟!
后羿大腦中的某一個部分,似乎被這道充滿惡意的笑容徹底點燃引爆!所有堆積的疑慮、不安、憤怒、以及姮娥臨走時那句如冰冷毒蛇纏繞于心的低語警告——“鴆酒!”……所有這一切都在瞬間化作狂暴的血色巨浪,徹底沖垮了他的理智堤壩!
“唰——!”
一道凜冽的寒光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嘯音驟然撕開了喧囂!后羿霍然從獸皮寶座上立起!他那柄從不離身、曾射殺九日金烏、鎮壓無數叛亂的神弓“逐日”雖在侍衛之處,腰間佩著的另一柄代表王權的、劍身銘刻著古老云雷紋饕餮的青銅長劍——鎮岳,卻已在一聲低吼的震顫中被閃電般掣出鞘!
“太康——!”一聲撕裂宮殿穹頂的咆哮,如同受傷的孤狼嘯月!
長劍在他掌中幻出一道冰冷如霜雪的長虹!那奪目的寒光劃過宮殿中央搖曳的火光,帶著斬斷一切前塵舊恨的決心,精準無比地劈開了那個在舞姬群后、端著酒盤、被這突如其來殺意徹底驚呆、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的老者——太康的心口!
“噗嗤!”
一聲沉重而悶鈍的肉體撕裂聲。太康渾濁的老眼難以置信地凸了出來,里面映照出后羿猙獰扭曲的臉孔,還有那柄穿透了他衰老心臟的、兀自嗡鳴震顫的青銅長劍。一股暗紅色的、滾燙的、散發著濃烈血腥味的液體,猛地從他胸口那貫穿的窟窿里噴薄而出,化作一道腥咸滾燙的血泉,兜頭蓋臉,濺了后羿一身!這血,溫熱粘稠,還帶著太康最后一點絕望的體溫,劈頭蓋臉潑灑在后羿的臉頰、脖頸和前胸!那股濃烈的鐵銹般的味道瞬間鉆入他的鼻腔,滾燙得如同烙鐵!
這滾燙的猩紅沖入他干澀的眼窩,像滾燙的鐵砂烙進眼底!就在這一瞬間!
那柄名為“鎮岳”的青銅長劍,寬闊而冰冷的劍脊,還滴瀝著屬于太康的、滾燙粘稠的鮮血。它在宮殿四壁上火把明滅跳躍的光線下,如同一面詭異的銅鏡,清晰地映出了兩張臉——一張是濺滿鮮血、因殺戮瞬間的快意與扭曲而猙獰的剛毅面孔。而另一張,卻無比清晰、無比深刻地穿透時光的帷幕,重重疊印在染血的現實之上!
那是一張年輕的、被晨曦神光照亮的臉龐。眼神如同剛剛磨礪出的箭簇般鋒芒四射,純凈、高傲、燃燒著純粹無畏的光芒。臉頰上甚至有些年少飛揚的圓潤弧度。那是他!是當年那個攀爬上傳說中連接天地的巍峨建木!站在被九輪烈日烤得扭曲燃燒的云層之上,以凡人之軀拉開足以撼動星辰日月的神弓‘逐日’!只為拯救洪荒萬民于無盡烈焰中的后羿!在那柄神弓弓弦劇烈震顫的余波中,金烏炸裂、赤紅火球隕滅,巨大爆炸映亮整個天穹……也映亮了那張被神光籠罩、寫滿拯救蒼生豪情的堅毅臉龐!
現在,那張純凈的臉,卻和此刻濺滿太康血污、充滿暴戾與扭曲的臉,同時疊印在冰冷的劍脊之上!兩重影像劇烈交錯、撕扯、重疊、覆蓋——
“轟隆!”
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夯擊!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般的巨大恐慌和虛空感猛地攫住了他!我……我是誰?!那個高擎神弓、拯救蒼生、眼中跳動著無畏火焰的少年?還是此刻……長劍浸透舊主之血、新都宮殿奠基之時便沾染上腥紅污穢的篡位者?!
“呱啊——!”一聲凄厲到能刺穿耳膜的禽鳥悲鳴驟然劃破血色殿堂的死寂!
一只渾身羽毛烏亮、唯翅尖一抹銀光閃爍的玄鳥,如同投火的飛蛾,不知從宮殿外哪個暗沉的角落里猛撲出來!它瘋了一般,展開雙翼,在無數驚呆錯愕的目光中,在太康濺落滿地的、仍在緩緩漫開的溫熱血泊上空掠過一道絕望的弧線,最后狠狠撞向那扇剛剛涂過朱漆、象征鉏邑宮室威嚴的沉重宮門!
“砰——!”
一聲異常沉重刺耳的悶響!那是血肉骨骼與堅硬木板撞擊的聲音!力道之猛,讓殿內所有人都似乎感覺到了腳下大地的震動!隨即,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幾點零落的羽毛打著旋,被燈火照耀著,帶著黯淡的光暈,從空中輕輕飄蕩下來,最終,落在了后羿染血的靴前。
后羿僵硬地低下頭。冰冷的青銅劍脊上,映出的那兩張臉——年輕的純凈與如今的猙獰——正緩緩地、死死地凝固在了一起。他盯著腳邊那幾片沾著淡淡血絲的玄鳥殘羽,那抹殘留的銀白在血污中微弱地掙扎著,最后被徹底覆蓋吞沒。新都的夜晚,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木料的生澀氣,沉甸甸地壓了下來。遠方,似乎傳來大河永不疲倦的奔騰咆哮。但那聲音,此刻聽來空洞而遙遠,如同命運的嘲笑,彌漫于死寂的宮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