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輝娛樂大樓十七層，藝人簽約部。

空調賣力地吞吐著冷氣，試圖驅散初夏的燥熱，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屬于底層娛樂圈特有的焦慮與市儈氣息。劣質香水和打印紙油墨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鉆進鼻腔。王金花，一個穿著緊身豹紋裙、燙著爆炸卷發的中年女人，正對著手機唾沫橫飛，精心描繪的眉毛幾乎要飛到發際線里去。

“哎喲我的張大經紀人！您放心！您家昊昊那就是天生的巨星胚子！這次《新人向前沖》的名額，我王金花就是豁出這張老臉，也一定給他搶下來！……是是是，資源必須傾斜！咱們誰跟誰啊……”

她掛了電話，臉上諂媚的笑容瞬間垮塌，像被抽掉了骨頭，對著空氣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低聲咒罵：“呸！一個靠爹塞進來的草包，真當自己是盤菜了？要不是看在你那煤老板爹舍得砸錢的份上……”她煩躁地抓起桌上印著“星輝娛樂金牌經紀人王金花”的名片盒，掂了掂，又嫌棄地丟下。金牌？呵，手里捏著的盡是些扶不上墻的爛泥，這“金”字，鍍得她都心虛。

就在這時，簽約室的門被一只骨節分明、膚色冷白的手推開了。

一個年輕人慢悠悠地晃了進來。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流淌得格外緩慢。他個子很高，身形頎長卻不顯單薄，簡單的白T恤和黑色休閑褲，勾勒出恰到好處的線條。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張臉。眉骨立體，鼻梁挺直，下頜線干凈利落，唇色是天然的淡緋，組合在一起，是一種超越了性別、近乎于藝術品般的精致。但這份精致，卻被一種深入骨髓的慵懶沖淡了。他眼皮半耷拉著，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眼神渙散，仿佛還沒從一場悠長的午睡中徹底清醒，對周遭的一切都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厭倦。

他就像一顆誤入凡塵、懶得發光的星辰，周身縈繞著一種“別煩我，讓我靜靜待著”的低氣壓。

王金花挑剔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去。臉，是頂級的，無可挑剔，放娛樂圈也是炸場級別的稀缺資源。但這氣質……太懶散了！半點沒有新人該有的精氣神和野心。她心里那點剛被張昊點燃的火氣，“噌”地又冒了上來。

“你就是顧硯？”王金花的聲音拔高了一個八度，帶著慣有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她啪地一聲把一份厚厚的藝人合同拍在桌上，濺起幾縷灰塵?！澳ゲ涫裁茨兀恐蓝嗌偃藬D破頭想簽星輝嗎？趕緊的，簽了！后面還有一堆事兒呢！”她指了指合同，示意他坐下。

顧硯沒坐。他慢吞吞地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螞蟻般蠕動的車流和人影，仿佛在欣賞什么有趣的景觀。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了層淺金，更襯得他像一尊昂貴卻毫無生氣的雕像。半晌，他才懶洋洋地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卻像蒙著一層薄紗，沒什么起伏：“空調，太吵?！?

王金花一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空調吵？這祖宗是來找茬的吧？她強壓下火氣，擠出一個職業假笑：“顧硯同學，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臥室！簽約是嚴肅的事情，關系到你的前途！拿出點專業態度來！”

顧硯終于轉過身，那雙半瞇著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王金花臉上，帶著點純粹的、不帶惡意的困惑：“前途？”他輕輕重復了一遍，仿佛在咀嚼一個陌生而有趣的詞匯，隨即又恢復了那副萬事不掛心的模樣，“哦。合同給我看看?！?

王金花松了口氣，總算進入正題了。她把合同往前推了推，開始例行公事地畫大餅：“簽了我們星輝，就是踏上了星光大道的起點！看見剛才出去那個沒？張昊！家里有礦的！我們馬上要力推他上《新人向前沖》！這就是頂級資源！只要你肯努力，聽話，配合公司安排，炒作、綜藝、影視劇……機會多的是！保你三年……不，兩年紅遍半邊天！”她唾沫橫飛，描繪著虛幻的藍圖，試圖點燃眼前這塊“朽木”的激情。

顧硯根本沒聽。他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翻著厚厚的合同，眼神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分成比例（公司七他三）、違約金（天價）、強制通告、肖像權歸屬……翻到最后一頁，他拿起桌上那支廉價的塑料簽字筆，在指尖轉了兩圈，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這觸感很不滿意。

就在王金花以為他終于要落筆時，顧硯卻把筆放下了。他抬起眼，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句話：“分成，改成我九，公司一?！?

“什么？！”王金花以為自己幻聽了，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聲音尖利得能劃破玻璃，“你瘋了吧？新人！你一個純新人！公司九你一都是抬舉你！還想倒過來？你以為你是誰?。刻焱蹙扌菃?？臉長得好看就能為所欲為？娛樂圈最不缺的就是花瓶！”她氣得胸口起伏，手指差點戳到顧硯鼻子上，“我告訴你顧硯！別給臉不要臉！就你這態度，能簽到星輝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愛簽簽，不簽滾！后面排隊的人多了去了！”

她的咆哮在安靜的簽約室里回蕩，充滿了市儈的憤怒和被冒犯的權威感。

顧硯被吼得微微偏了偏頭，像是躲開一陣噪音。他臉上沒什么怒意，反而像是覺得有點……無聊？他慢吞吞地從褲兜里掏東西。動作很隨意，像掏一張紙巾。

一張通體漆黑、沒有任何銀行標志、只在邊緣鑲嵌著一圈極細的、流動著暗金色澤紋路的卡片，被兩根手指夾著，輕飄飄地放在了那份“前途遠大”的藝人合同上。

卡片本身沒有任何炫目的光芒，但那深邃的黑色和那圈仿佛蘊含著某種古老律動的暗金紋路，組合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厚重與神秘感。它靜靜地躺在印滿鉛字的A4紙上，像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沉默宣告。

王金花的咆哮戛然而止。

她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張卡片，瞳孔驟然收縮。作為在娛樂圈底層摸爬滾打多年、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和識別“貴氣”本領的老油條，她沒見過這種卡。但她認得那種感覺——那是超越了普通VIP、超越了所謂“黑金卡”的、真正屬于頂層世界的通行證才可能散發出的、低調到極致的壓迫感。

她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碎片：某個頂級私人會所門口驚鴻一瞥的邀請函紋路？某次陪老板接待神秘客人時，對方不經意露出的袖扣光澤？還是……傳說中那些掌控著真正世界經濟命脈的、古老家族的隱秘標識？

冷汗，毫無預兆地從她額角、后背滲了出來。剛才的怒火和市儈的優越感，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聲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懼和后怕。她感覺自己的腿有點發軟。

“吵?！鳖櫝幱滞鲁鲆粋€字，依舊是那副懶散調子，仿佛剛才扔下的不是一張可能代表無盡財富與權勢的卡片，而是一張擾人清靜的廢紙。他指了指合同，又指了指那張黑卡，意思不言而喻：按我說的改，用這個付所謂的“簽約費”也行，總之，別吵我。

就在這時，簽約室的門再次被猛地推開。

一個穿著花里胡哨、頭發染成銀灰色、臉上帶著明顯脂粉氣的年輕男人闖了進來，正是剛剛王金花電話里極力巴結的張昊。他身后還跟著兩個跟班似的小年輕。

“王姐！搞定了吧？《新人向前沖》的名額……”張昊的聲音在看到顧硯時頓住了，尤其是看到顧硯那張臉，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強烈的嫉妒和不爽。他上下打量著顧硯那身簡單到“寒酸”的穿著，再看看他面前攤開的合同，以及顧硯那副仿佛沒睡醒的懶散樣，優越感立刻爆棚。

“喲，這就是新簽的‘潛力股’？”張昊嗤笑一聲，語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他幾步走到桌前，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顧硯（顧硯紋絲不動，他自己反倒被反作用力震得晃了一下），然后拿起顧硯放下的那支塑料簽字筆，在指尖轉著，模仿著顧硯剛才的動作，但顯得格外輕浮?！伴L得是還行，不過嘛……娛樂圈光靠臉可混不下去，得有資源，懂嗎？土包子。”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個字，眼神挑釁地看著顧硯，又轉向王金花，“王姐，這種除了臉一無是處、態度還拽上天的貨色，簽來干嘛？浪費公司資源！《新人向前沖》這種頂級資源，就該給我這樣有實力有背景的人！”

兩個跟班適時地發出幾聲哄笑，拍著馬屁：“就是，昊哥說得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王金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冷汗流得更兇了。她看著張昊那張洋洋得意的蠢臉，再看看桌上那張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卡，以及顧硯那副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平靜（或者說漠然）表情，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張、張昊！你胡說什么！”王金花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幾乎是尖叫出來，“快給顧少道歉！立刻！馬上！”她拼命給張昊使眼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里面充滿了驚恐和“你他媽快閉嘴”的絕望。

張昊被王金花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弄懵了。道歉？給這個土包子？還“顧少”？王姐吃錯藥了？他看看王金花那張慘白扭曲的臉，又看看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掀起眼皮掃了他一眼的顧硯，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但長久以來的跋扈和嫉妒讓他拉不下臉。

“王姐，你沒事吧？給他道歉？憑什么？一個靠臉吃飯的小白臉……”張昊強撐著氣勢，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閉嘴！”王金花厲聲打斷他，聲音尖利得破音。她猛地繞過桌子，幾乎是撲到張昊面前，一把將他推開，動作粗暴得完全不像平時那個圓滑世故的王姐。她看都沒再看張昊一眼，仿佛他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

王金花轉向顧硯，臉上的肌肉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想要擠出的諂媚而扭曲著，形成了一個極其怪異的笑容。她腰彎成了九十度，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恭敬、甚至帶著哭腔：

“顧…顧少！您千萬別跟這種沒眼力見兒的東西一般見識！他就是個沒腦子的蠢貨！合同！合同您說怎么改就怎么改！分成您九公司一？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我這就讓法務重新打！違約金？那都是廢紙！廢紙！您想簽多久簽多久，想走隨時走！星輝的大門永遠為您敞開！不，是星輝的屋頂永遠為您敞開！”她語無倫次，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表忠心，“《新人向前沖》？這種小破網綜哪配得上您的身份！您要是覺得無聊想去玩玩，我立刻讓他們把最好的時段、最出彩的人設給您安排上！您就當去…去度個假！散散心！”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般，恭敬萬分地將那張黑卡捧起來，用自己最干凈的名片盒里的絲絨布仔細擦拭了一遍（盡管卡片光潔如新），然后雙手奉還到顧硯面前，姿態卑微到了塵埃里。

整個簽約室鴉雀無聲。

張昊和他那兩個跟班徹底石化了，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那個眼高于頂、對他們頤指氣使的王金花，竟然對著他們口中的“土包子”如此卑躬屈膝？還喊“顧少”？那是什么卡？

顧硯對王金花這戲劇性的轉變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仿佛本該如此。他隨意地接過黑卡，看也沒看就塞回褲兜，好像那真的只是一張普通的員工卡。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了王金花那一大串諂媚的保證。

“那…那顧少，您看合同……”王金花依舊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聲音小心翼翼。

“你處理?！鳖櫝幯院喴赓W，似乎多說一個字都嫌累。他轉身，又慢悠悠地踱回窗邊，繼續看他的風景，仿佛剛才那場鬧劇從未發生。

“是是是！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親自盯著法務改！改好立刻送到您手上！”王金花如蒙大赦，點頭哈腰，然后猛地轉身，對著還在發傻的張昊三人，瞬間切換成母夜叉模式，壓低聲音卻兇狠異常：“還不快滾！等著顧少發火把你們扔出去嗎？！”

張昊被王金花那吃人般的眼神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看窗邊那個深不可測的身影，帶著兩個同樣嚇破膽的跟班，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出了簽約室，連門都忘了關。

王金花長長地、劫后余生般地吐出一口濁氣，感覺后背的衣服都濕透了。她手腳發軟地走到門口，輕輕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可能窺探的視線。再回頭看向窗邊那個慵懶的背影時，眼神里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種…抱到了金大腿的狂喜？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座位，大氣不敢出，開始瘋狂地給法務部打電話，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和急促，要求立刻馬上按照“顧少”的要求重新擬定合同，措辭必須恭敬，條款必須最優，速度必須最快！

窗邊，顧硯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一下。一條新信息。

發信人：【福伯】

內容：“少主，老爺問您何時歸家？李家的若薇小姐下月自英倫歸國，夫人希望您能抽空見見。家族季度例會定于下月初三，老爺吩咐，您務必出席。勿要再拖延?！?

顧硯看著屏幕上那一行行代表著束縛與麻煩的文字，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他扯了扯嘴角，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嗤笑。

“催命……”他低聲咕噥了一句，指尖在屏幕上隨意劃了幾下，將信息設置成了未讀。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喧囂的城市森林，那些密密麻麻的寫字樓、廣告牌、川流不息的車河……一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懶散的腦海中漾開一圈微弱的漣漪。

找個地方躲清凈……順便，看看有沒有順眼的“樂子”？

娛樂圈……似乎，勉強算個選項？至少，剛才那個叫張昊的“小丑”，就挺“有趣”的。

他微微瞇起眼，深邃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惡趣味的興味，如同沉睡的猛獸，百無聊賴中發現了一只蹦跶到眼前的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