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風里帶著初夏的暖意,混著宮墻下草木的清氣,卻吹不散她心頭那點沉沉的預感。
“小主,要不要再加件衣裳?窗邊風涼。”貼身宮女碧月捧著件素色紗衫過來,見她望著翊坤宮的方向出神,小聲勸道。
安陵容搖搖頭,目光落在遠處飛翹的檐角上:“不用。”她頓了頓,又道,“去取些絲線來,再備上繃架,我閑得慌,繡會兒東西。”
白芨雖覺奇怪——小主剛從景仁宮回來,按說該歇歇,卻偏要做活計——但還是應聲去了。不多時,各色絲線、素白緞面便擺了一桌。安陵容坐下,拈起針,指尖卻有些發(fā)顫。
她原想繡支蘭草,針腳落下去,卻歪歪扭扭不成樣子。耳邊總像回響著方才景仁宮里的聲響:華妃那聲輕嗤,皇后擱茶盞的微響,還有夏冬春站在隊尾時,那副眼高于頂的模樣。
正心不在焉著,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隱約有女子的哭喊,混著太監(jiān)尖細的呵斥,由遠及近。白芨嚇得手一抖,線軸滾落在地:“小主,這是……”
安陵容捏著針的手猛地收緊,針尖刺破了指尖,滲出一點血珠。她卻像沒察覺,只盯著門口,聲音輕得像縷煙:“看來,該來的,還是來了。”
喧嘩聲在天巧殿外停了停,又急匆匆往別處去了。白芨探頭看了眼,臉色發(fā)白地回來:“小主,是……是翊坤宮的人,抬著個擔架過去了,上頭蓋著白布,像是……像是個人!”
安陵容緩緩松開手,指尖的血珠滴在素緞上,暈開一小朵暗紅的花。她將針放下,起身走到妝臺前,對著銅鏡慢慢描眉。鏡中的人眉眼清秀,只是眼底蒙著層霧。
“知道了。”她拿起眉黛,聲音平靜,“告訴底下人,誰也不許議論外頭的事。往后在宮里,少看,少聽,少問,才能活得長久。”
白芨連連點頭,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安陵容看著鏡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輕輕笑了笑。這后宮的路,才剛開始,就已經染了血。她握緊眉黛,指節(jié)微微泛白——她不能像夏冬春那樣蠢,更不能像沈眉莊、甄嬛那樣,一開始就站在風口浪尖上。
她要做那檐角下的影子,不顯眼,卻能看清檐上所有的風雨。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安陵容坐在窗前,手里拿著那方被血珠染過的素緞,指尖摩挲著那點暗紅,像是在琢磨什么。
白蘞端來一碗冰鎮(zhèn)的酸梅湯,輕聲道:“小主,喝點解解暑氣吧。方才小祿子來回,說翊坤宮那邊……夏常在確實是被賜了一丈紅,如今還在偏殿躺著,能不能熬過今晚都難說呢。”
安陵容端過酸梅湯,抿了一口,冰涼的甜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卻沒壓下心底那點發(fā)緊的感覺。“知道了。”她淡淡應著,“讓小祿子再去探探,看看皇后和華妃那邊有什么動靜。”
“是。”白蘞應聲走出去
安陵容重新拿起針線,這一次,針腳穩(wěn)了許多。蘭草的葉片在素緞上漸漸舒展,線條柔韌,帶著點不爭不搶的韌勁。
正繡著,小祿子匆匆回來,臉色有些發(fā)白:“小主,華妃娘娘發(fā)了話,說夏常在以下犯上,是咎由自取,讓各宮都引以為戒。皇后娘娘那邊沒說什么,只是讓剪秋姑姑把宮規(guī)又謄抄了一份,送到各宮去了。”
安陵容手一頓,針尖在蘭草的葉尖停住。“嗯,知道了。”她低頭繼續(xù)繡著,聲音平穩(wěn),“看來,這宮里的規(guī)矩,往后是要盯得更緊了。”
小祿子見她神色如常,也松了口氣,又道:“奴才回來時,見碎玉軒那邊有人往翊坤宮去,像是莞常在宮里的人,許是去謝罪的?”
“不必多猜。”安陵容打斷他,語氣里帶了點不容置疑,“做好咱們自己的事就好。”
小祿子不敢再多言,退了下去。
殿內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針線穿過綢緞的細微聲響。安陵容看著繡繃上漸漸成形的蘭草,忽然覺得,這宮里的人,就像這絲線,有的扎眼,有的素凈,可最終能不能繡出個好前程,全看手里的針怎么引,心里的數怎么算。
她輕輕呼了口氣,將最后一針收尾,拿起繃架對著光看了看,眼底終于有了點淺淡的笑意。
至少,眼下這一步,她沒走錯。
晚間白芨詢問“小主今晚會翻新人的牌子了可要準備著?”
“不用了,皇上重規(guī)矩必然是要先蒙滿后漢的。”自己雖然容貌上乘但是不似甄嬛有純元皇后的影子,也不像沈眉莊家世出眾。更何況今天白天發(fā)生的事情皇上不想重規(guī)矩都不行。
果不其然不大多時傳來消息說皇上翻了富察貴人的牌子。
夜深時,天巧殿的燈早早熄了。安陵容躺在榻上,卻沒合眼。隔壁殿里,白芨和白蘞的呼吸聲輕勻,顯然已睡熟,可她耳邊總像有細碎的聲響——是夏冬春在景仁宮趾高氣揚的話音,是翊坤宮擔架走過時布料摩擦的窸窣,還有富察貴人宮里隱約傳來的絲竹聲,隔著夜色飄過來,軟綿又虛浮。
她悄悄起身,摸出枕下的錦盒,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打開。那株蘭草在暗處靜靜躺著,葉片柔韌,針腳細密,只是角落里那點暗紅的血漬,像顆醒目的痣。
她指尖撫過血漬,像今晚的富察貴人,看似得了恩寵,實則不過是皇上棋盤上一顆暫時能用的棋子。而夏冬春,連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掙到,就成了立威的犧牲品。
月光移過窗欞,在地上淌出一片銀白。安陵容將錦盒放回枕下,重新躺下,閉上眼。
明天醒來,宮里該是另一番景象了。夏冬春的事會被當作新的宮規(guī)典范,富察貴人會暫時風光,華妃會更張揚,皇后會更沉得住氣。
至于她自己,就做那株蘭草吧。長在不起眼的角落,耐得住寂寞,經得住風雨,等時機到了,再悄悄舒展葉片——畢竟,這后宮的路長著呢,誰能笑到最后,還不一定。
窗外的風漸漸停了,殿內只剩下她平穩(wěn)的呼吸聲,與這深宮里無數個寂靜的夜晚,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