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像一塊沉重污濁的抹布，糊在每一個在“鐵砧”據點陰影下喘息的生命體上。那無處不在的暗紫色云層低低壓著，并非全然漆黑，更像是凝固的淤血和翻滾的工業污染混合物，偶爾流淌過幾道幽靈般的蒼白磷光或令人心悸的幽藍電弧，短暫地照亮下方這片絕望的鋼鐵墳場。這就是“永夜”，籠罩了舊世界超過一個半世紀的天幕牢籠。據說云層之外還有天空和星辰，但在這里，在編號“Y-9”的地下穹窿里編號“74K”的拾荒者少年零的眼中，這暗紫就是世界永恒的底色。

刺鼻的味道混合得令人窒息：劣質燃料燃燒不完全的硫磺味、地下污水發酵的惡臭、金屬銹蝕的腥氣，還有最讓人神經緊繃的“塵?！钡奈兜馈环N極細的、仿佛蘊含某種活性的微晶顆粒，無孔不入。普通人沾染久了，輕則皮膚潰爛，重則臟器結晶化或陷入瘋狂，成為新的畸變體源頭。據點里的空氣過濾系統大部分時間只是在徒勞地嗡鳴，濾網上永遠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鉛灰色粉末。

零蜷縮在“蜂巢”C區最底層一個被廢棄通風管改造的狹小逼仄空間里。所謂“蜂巢”，不過是以前巨型礦坑深處掏出的無數不規則的洞穴和通道，擁擠得像腐爛蜂巢的橫切面。這里是拾荒者的流放地。零的“住所”小得勉強能轉身，一半地盤被一堆撿來的銹蝕金屬零件占據，唯一的光源是一盞焊死在墻體上的應急熒光棒，發出青幽幽的冷光，將他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龐映得一片死寂。他叫零，十四歲后被分配到這個編號，74K。據點不養閑人，更不記得住所有流民的名字。編號就是一切。他瘦削但結實的身軀裹在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多處縫補的硬帆布外套里，肘膝部位加釘了磨得發亮的粗糙金屬片。膝蓋上攤開一本邊緣破爛、用粗糙獸皮裝訂的本子——拾荒者日志。泛黃的紙頁上用燒剩的焦炭棒記錄著潦草的地形圖、畸變體特征符號、資源點標記和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縮寫。

“E3區東側，坍陷豎井往下三十米，舊傳送帶軸承…生銹嚴重，噪音大，可拆彈子，金屬疲勞度高…注意：‘噬鐵鼠’活躍度上升，已發現新孵化痕跡，氣味標記增多…”零的指尖劃過一行炭痕，眼神專注銳利。記憶遠比文字更清晰。昨天他差點把命留在那里。一群拳頭大小、牙齒能輕易啃穿薄鋼板的變異鼠類，循著金屬摩擦聲洶涌而出。他能活著回來，靠的是對那片區域的熟悉和在廢墟中練就的如同陰影本身的本能，以及一點純粹的運氣。

他拿起一截打磨鋒利的三棱鋼筋尖頭，這是他的“矛”，也是撬棍。身邊還放著一個癟了半邊的老舊防毒面具濾罐和一小袋渾濁的凈水片——今天的口糧還沒領到。饑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攫緊他的胃。但他必須先完成計劃。今天的目標：D區外圍的“廢車場”。那里靠近鐵砧唯一能通向外界的巨大氣閘門（通常只在大型狩獵隊出發時才開啟），也更容易發現值得拾荒隊忽略的、從外部垃圾堆沖刷進來的細小物件。

一陣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由遠及近，在蜂巢的通道里回蕩，引得塵土簌簌落下。是“鐵衛”——據點掌權者“戰錘”的爪牙們。他們穿著焊了甲片的厚皮革外罩，戴著簡陋但有過濾裝置的面罩，手持纏著鐵絲的木棒或自制的金屬砍刀。零瞬間靜止，像一塊融入墻角的石頭，連呼吸都降至微不可聞。腳步聲在通道口停住，粗暴的拍打聲和壓低嗓門的咒罵響起。

“76J！出來！今天的輪值！搬運隊缺人手！”鐵衛的聲音悶悶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隔壁一陣慌亂悉索，一個驚慌的聲音回應著。零聽著那人被拖走的腳步聲遠去，眼神深處掠過一絲譏諷。輪值？不過是免費的苦力，搬運那些沉重、危險的物資，或者在清理據點的污物處理管道時，暴露在更高濃度的塵埃粒子中。編號靠后的拾荒者，就是耗材。他們用命，換取一點點維持生存的水和蛋白膏——那是一種從深層真菌培養槽刮下來的、黏糊糊的惡心玩意兒。

零等到外面的動靜徹底消失，才悄無聲息地像壁虎一樣滑下自己狹窄的巢穴。雙腳落地無聲。他動作敏捷地閃入蜂巢迷宮般的通道，避開主要的監控區和人流集中點。通道兩側是無數相似的洞口，有的用破布簾遮擋，有的敞開著，露出里面同樣貧瘠絕望的生活場景。麻木呆滯的目光、孩童饑餓的啼哭、病痛的呻吟在昏暗的光線和污濁的空氣中交織成一張沉甸甸的網。零面無表情地穿過，這些景象是他呼吸的空氣，早已滲透骨髓。

熟門熟路地溜到C區和D區的交界處，一個相對偏僻、堆滿廢棄大型機械部件的角落。這里的氣味更難聞了，機油和某種生物腐敗的腥氣混雜。零在一堆扭曲的輸送帶支架和鼓風機的殘骸后停下。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后，手指極其靈巧地卸下支架底部一塊看似銹死、實則內部有簡易機關卡扣的金屬擋板。

一個小而隱蔽的空間顯露出來。里面放著些寶貝：幾根濃縮能量棒（從過期軍用罐頭里摳出殘留的油脂制成）、一小塊用防水布包裹著的、略微發灰的壓縮餅干（過期了不知多久但能提供熱量）、一小瓶顏色渾濁、但能顯著提升神經反應速度的“綠虱”萃取液（用特定廢土蠕蟲磨碎發酵得來，副作用是手抖和幻覺，只在關鍵時刻用）、還有…零拿起一個只有拇指蓋大小的、布滿刮痕的方形物體。一塊破損嚴重但核心部分尚存的光電傳感器鏡頭碎片。

他的眼中終于流露出一絲屬于少年人的熱切光芒。老疤臉說過，這東西如果能成功改裝到老式單筒望遠鏡上，可以在特定幽光環境下提升兩三成的能見度，在永夜下的野外探索絕對是保命利器！他把碎片小心包好，塞進外套內襯的口袋。這些收藏品是他對抗絕望的一點微小積累。

剛要離開，一絲極其微弱、卻瞬間讓他寒毛直豎的變化猛地攫住了他！

空氣…剛才還沉悶污濁的空氣，流動性驟然減弱，變得黏膩沉重，像是摻入了無形的膠質！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臭氧、金屬銹蝕極端加速和腐敗杏仁氣味的…“氣息”，如同冰冷滑膩的蛇，悄無聲息地鉆入鼻腔，直沖大腦！

“輻射霧？！”零的瞳孔驟縮成針尖大小。

幾乎是同時，一陣低沉、嘶啞、如同無數沙礫摩擦聲組合而成的怪異嗡鳴，穿透了厚重的巖石和鋼鐵壁壘，從D區的方向隱隱傳來！那不是據點內任何人造物的聲響！

畸變體！而且是能擾動環境能量場，引發輻射能量凝結成劇毒霧氣的那種！零的心臟如戰鼓般擂響，血液瞬間沖上頭頂。據點預警系統呢？！該死，肯定是那剛打開的巨型氣閘門！狩獵隊又帶了什么“特產”回來？！D區距離氣閘最近，現在肯定已經出事了！

他放棄所有念想，瞬間轉身，朝著遠離D區、通往更下層或復雜管道的方向亡命狂奔！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快！必須快！一旦輻射霧彌漫開來，或者畸變體侵入蜂巢核心通道，死路只是時間問題！鐵衛？戰錘？這時候只能靠自己！

零的身影在狹窄的通道中掠過一道模糊的影子。身后，隱隱傳來更加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鳴聲，似乎更近了些。那無形的、充滿腐蝕和劇毒輻射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暗紫色的光芒在應急燈的冷青上扭曲浮動，永夜的深淵，正迫不及待地要將這個渺小的編號吞噬。

蜂巢內部警報遲來的、歇斯底里的尖銳鳴笛聲終于撕裂了麻木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