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籠罩著郡王府的深院高墻。

半夜打更的聲音傳來，提醒朱允熥該休息了。

但他卻怎么也睡不著，只能再次披衣而起，立于書房窗前，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朝著皇宮的方向，沉默良久不語。

洪武一共三十一年。

這意味著，朱元璋當大明皇帝，還有六年。

在這六年里，老朱的精力會越發的不濟，疑心病也會越來越重。

朱允熥有嫡皇孫的身份，雖然不用擔心和藍玉一樣，公開被殺，剝皮填草。

但一旦成為眾矢之的，被認為威脅到文官集團的利益，遭遇黑手的可能性很大，比如暴卒，暴亡，暴死.....。

莫說郡王，就單說大明十六帝，落水的，暴病的，比比皆是。

“意外，大明朝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朱允熥低聲呢喃，藏在袖子里的雙手緊握。

呂氏與蔣瓛的合謀已如毒蛇吐信，若非王恭臨陣倒戈，他此刻怕是早已深陷藍玉案的泥沼，難以脫身。

而老朱的屠刀一旦落下，即便僥幸不死，也必被剝去一層血肉。

對朱允熥來說，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如囚鳥般困于郡王府；最壞的，便是步靖江王朱守謙的后塵：發配鳳陽，與黃土為伴，在孤寂中了卻殘生。

這一世，他絕不再做砧板魚肉。

“三寶。”

朱允熥倏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心腹太監。

“與王恭的聯絡務必隱秘，此事關乎生死，不得泄露半分。”

頓了頓，又壓低聲音。

“另從府中佃戶里挑選身家清白者，充入典膳所。明為采買，實為暗探。”

“殿下放心，咱家省得。”

馬三寶肅然叩首，年輕朝氣的臉龐，在燭火下更顯堅毅。

他深知自己無根無依，唯一的羈絆便是周芷若——那個遲早會被殿下收入房中的少女。

這份盼頭，足以讓他肝腦涂地。

“三寶，呂氏若想對王望下手，太醫院目標太大，必會選在醫館。”

朱允熥指尖輕點輿圖，說道。

王家醫館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起。

“盯緊所有就診之人，記錄王望之子出診的府邸……一絲一毫都不能漏。”

王望是揭開常氏死亡真相的關鍵。若證實當年藥方被動了手腳，便能洗脫朱允熥“克母”的污名，動搖老朱對他的厭惡。

馬三寶深知責任重大，領了任務之后，急匆匆出門。

窗外更鼓沉沉，朱允熥疲倦的坐下，慢慢閉目養神。

有王恭這個潛伏在文官集團和呂氏身邊的臥底，他的情報網絡，不再是一片空白。

但這還遠遠不夠，與朱允炆身后盤根錯節的文官集團相比，他的陣營堪稱滿目瘡痍。

舅姥爺藍玉與舅父常升雖位高權重，但國公府卻早被錦衣衛和文官集團滲透成篩子。

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個月，被老朱清算，那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大廈將傾之際，藍玉、常升卻還盲目樂觀，不知危險，此乃取死之道。

朱允熥眼下，最佳的選擇，就是盡可能的避免與藍玉、常升那邊過多接觸，以免被文官集團和錦衣衛抓住把柄。

同時，他還不能啥事都不干。

因為正如呂氏所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能不能從藍玉案中脫身，關鍵在于老朱的態度。

而要讓老朱傾向自己，一要拿出與藍玉、常升沒什么聯系的確鑿證據，二要利用好大哥朱雄英留下的一點余蔭。

尤其是第二點，朱允熥漸漸的也揣磨到了老朱性格上的軟肋。

上次朱守謙送去朱雄英配帶的東珠蹀躞帶，就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但總是靠朱雄英的余蔭，也不是長久之計。

“備禮，請靖江王妃同往魏國公府。”

天色漸明，朱允熥睜開眼睛，眸中燃起孤注一擲的火光。

徐輝祖執掌五軍都督府兵權，燕王妃徐妙云更是智計超群。若能聯姻徐家，再得燕王世子朱高熾助力，或許能掙得一線生機。

上一次在魏國公府，與小胖子朱高熾暢談甚歡，朱高熾在老朱面前，很是討喜，要是他能替朱允熥說上幾句好話，朱允熥的處境就能好不少。

......

魏國公府。

徐輝祖不在府中，燕王妃徐妙云主持府中事務。

當看到紅綢覆著的聘禮箱籠抬入院落時，徐妙云正執棋與妹妹徐妙錦對弈。

“妙錦，你看我猜得不錯吧，允熥這是來下聘禮的，等你定了親事，對爹娘，我也終于有交待了。”

“還有，以后見到我，除了喊姐姐之外，還要叫嬸嬸.....。”

徐妙云唇角微揚，長吁一口氣，笑道。

“姐姐又取笑人家。”

徐妙錦霎時羞紅了臉，卻掩不住眼底的歡喜，嬌嗔白了徐妙云一眼。

朱允熥的談吐舉止，甚合徐妙錦的心意。

長兄徐輝祖本來對朱允熥沒什么好感，但在上一次見面之后，也說起了朱允熥的好話。

不僅如此，大侄子朱高熾，從母親那里聽到朱允熥、徐妙錦有可能結親之后，大喜之下立即沖到閨樓，大聲嚷嚷，小姨趕緊嫁了，莫讓人搶了朱允熥。

再加上公侯世家，無有徐妙錦看得上的郎君，這一門親事，徐妙錦心里早就答應了下來。

閨樓下面，正在院子里消食的小胖子朱高熾探頭嚷嚷：“小姨快應下！我還等著聽允熥講新大陸的奇聞呢！”

朱允熥穿越而來，見識比起這個時代的明朝人，更為廣博。

在他的口述中，西夷的三角桅帆船，已經飄洋過海，發現了新大陸。

舊港宣慰司的南面，隔著漲海，還有一處叫絕島的地方。

據傳，元朝航海家汪大淵，在《島夷志略》里曾描述：男女異形，不織不衣，以鳥羽掩身，食無煙火，惟有茹毛飲血，巢居穴處而已。

同樣十五歲的朱高熾，正是求知欲最強烈時，聽著朱允熥講述地理上的新發現，既佩服又羨慕，恨不得搬到郡王府，與朱允熥抵足而眠。

“高熾，等會兒見到三娘子，還需要你幫著多多美言幾句。”

朱允熥進了魏國公府，將一臉求知欲的朱高熾叫到一旁，輕聲叮囑。

盡管表面上，他的臉色平靜，很是沉穩。

但踏入魏國公府之時，袖中緊握的掌心已滲出薄汗。

因為朱允熥知道，這場聯姻關乎生死存亡。

徐家的兵權、燕王府的支持，是破局的關鍵，而徐妙錦的態度將直接決定計劃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