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圖書館的燈光總是慘白的，像是永遠照不亮的黎明。程煜數著步子走進這個他每周唯一期待的地方——十七步到第三排書架，右轉，再走五步就是那個角落。那里有全監獄唯一一扇能看到天空的小窗，盡管窗玻璃臟得幾乎不透光。

今天，那個位置被人占了。

程煜瞇起眼睛。是個女人，這在男子監獄里很罕見。她蜷縮在角落的椅子上，膝蓋上攤開一本《追憶似水年華》，頭發短得幾乎貼著頭皮，卻意外地襯出她清晰的側臉輪廓。陽光透過臟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她看起來像一幅被雨水打濕的油畫。

“那是我的位置。“程煜說，聲音比他想象的還要嘶啞。三個月的監禁讓他幾乎忘記了如何正常說話。

女人抬起頭，程煜看到了她的眼睛——琥珀色的，像秋日里最后一片不肯墜落的葉子。“書上沒寫你的名字。“她說，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小刀劃開凝固的空氣。

程煜注意到她的囚服上繡著“蘇晚晴“三個小字，下面是一串數字：2749。防衛過當致人死亡，八年刑期——監獄里的八卦網絡比任何通訊工具都高效，他昨天就聽說了這個新來的女囚。

“普魯斯特，“程煜指了指她膝上的書，“很少有人能在這種地方讀下去。“

蘇晚晴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程煜看見她左手腕內側有一道淡白色的疤痕，像一條休眠的小蛇。“比鐵窗有趣多了。“她說，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明顯是結束談話的信號。

程煜轉身離開，卻在書架間徘徊不去。他假裝瀏覽書籍，實則透過書縫偷看那個角落。蘇晚晴讀書時會不自覺地咬下唇，偶爾碰到喜歡的句子，她的睫毛會輕輕顫動，像蝴蝶試探初開的花朵。

第二天同一時間，程煜提前半小時到達圖書館。他在那個角落的椅子上放了一本《里爾克詩選》，夾著一張紙條：“比起普魯斯特，也許這個更適合鐵窗后的天空。——2735“

他躲在哲學區書架后，看著蘇晚晴發現書和紙條時的表情。她先是一愣，隨后環顧四周，最后小心翼翼地翻開詩集。當她讀到“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時，程煜看見她用手指輕輕撫過那些詩句，仿佛它們是有溫度的。

一周后，程煜收到了回禮。在他常借的《經濟學原理》里夾著一張皺巴巴的糖紙，背面寫著：“謝謝你的詩。糖是上周探視日妹妹帶來的，甜味早已消失，但記憶還在。——2749“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秘密的書信往來。紙條藏在《百年孤獨》的夾頁里，塞在《瓦爾登湖》的封皮下。程煜告訴她自己是金融詐騙犯，曾經西裝革履地在高樓里編織謊言；蘇晚晴則寫道她是因為保護被醉漢襲擊的妹妹，失手用水果刀刺中了對方的頸動脈。

“他們說我本可以只刺他的手臂，“她在紙條上寫道，“但那一刻我只想讓他永遠停止傷害我妹妹。“

程煜發現蘇晚晴最害怕黑暗。有一次圖書館突然停電，他在混亂中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和壓抑的啜泣。獄警的手電筒光掃過時，他看見她蜷縮在地上，雙手抱頭，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第二天，程煜用半個月的勞役積分換了一包蠟燭和火柴。他在紙條上寫：“今晚圖書館值班的是老李，他會'忘記'鎖后門。如果你需要光。“

那晚下著雨，程煜溜進圖書館時渾身濕透。蘇晚晴已經在那里，縮在他為她準備的蠟燭圈中央，燭光在她臉上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書架上，像一幅流動的壁畫。

“我七歲時，“蘇晚晴突然開口，這是她第一次對程煜說話超過三句，“被繼父鎖在地下室兩天。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老鼠爬過我的腳背。“她的手指絞在一起，“現在只要一黑，我就感覺又回到了那里。“

程煜隔著燭光看她，想起自己曾經擁有的頂層公寓，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的燈火。“我騙過很多人，“他說，“但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蘇晚晴抬起頭，燭光在她眼中閃爍。那一刻，程煜感覺自己看到了某種他以為永遠失去的東西——信任。

第五周周三，圖書館的燈泡壞了兩個，角落特別昏暗。程煜發現蘇晚晴坐立不安，手指不停地敲打書頁。他悄悄遞過一張紙條：“今晚可能有暴風雨，要來嗎？“

蘇晚晴猶豫了很久，最后輕輕點頭。

晚上九點，監獄突然停電。程煜聽見隔壁女監區傳來尖叫——是蘇晚晴的聲音。他心臟猛地收緊，趁亂溜出牢房。走廊里一片混亂，獄警們忙著維持秩序。程煜摸黑來到圖書館，門果然虛掩著。

“蘇晚晴？“他低聲呼喚。

回應他的是一陣抽泣。循著聲音，程煜在角落找到了蜷縮成一團的蘇晚晴。她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手臂。

“聽著，“程煜保持距離蹲下來，“我要念一段《小王子》給你聽，記得嗎？我們上周交換過的那本。“

他開始背誦，聲音平穩而清晰：“'如果你在下午四點鐘來，那么從三點鐘開始，我就會感到幸福...'“

雷聲轟鳴，蘇晚晴猛地一顫。程煜繼續念：“'時間越接近，我就越感到幸福...'“

一道閃電照亮圖書館，程煜看見蘇晚晴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他們之間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卻像隔著一整個宇宙。

“能...能繼續念嗎？“蘇晚晴的聲音細如蚊吶。

程煜點頭，就著不時閃過的電光，他讀完了整章。當念到“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時，他看見蘇晚晴慢慢松開了掐著自己手臂的手指。

“謝謝。“她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停電持續了四小時。程煜一直念書，從《小王子》到《老人與海》，再到他能記起的任何故事。獄警巡查時，他們就屏住呼吸躲在書架后；燈光再次亮起時，他們發現彼此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越過書本，指尖輕輕相觸。

“程煜，“蘇晚晴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們都能出去...“

程煜輕輕握住她的手，感受著她手腕上那道疤痕的紋理。“我會帶你去看看真正的星空，“他說，“不是透過臟玻璃的那種。“

就在這時，圖書館的門突然被踢開。馬強——監獄里的惡霸——帶著兩個跟班闖了進來。“喲，金融詐騙犯和殺人犯在約會呢？“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

程煜下意識擋在蘇晚晴前面。“滾開，馬強。“

馬強瞇起眼睛：“聽說你以前很有錢？那你應該知道規矩——在這里，好東西要分享。“他的目光越過程煜，落在蘇晚晴身上。

程煜感到蘇晚晴的手在他掌心里變得冰涼。他突然笑了，那是在法庭上讓檢察官都毛骨悚然的笑容。“馬強，你知道我為什么進來嗎？因為我讓十七個人傾家蕩產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向前一步，“你覺得我會在乎多一個殺人記錄嗎？“

馬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對峙幾秒后，他啐了一口：“瘋子。“帶著跟班離開了。

轉身時，程煜發現蘇晚晴正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他。“怎么了？“他問。

“你剛才的樣子...很可怕。“蘇晚晴松開他的手，“就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程煜想解釋那只是虛張聲勢，但蘇晚晴已經退后幾步，抱起自己的書。“我該回去了。“她說，眼神閃爍不定。

“蘇晚晴，等等——“

但她已經快步走向門口，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程煜站在原地，突然感到一陣熟悉的空虛——那是他每次完成一場完美騙局后的感覺。只是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騙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