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將至,紅云廟前一片熙攘。
登仙大典在即。
半月前,許戒甲便領著蒙博與十余雜役,于山腳辟出三畝凈地。青竹為骨,棉布覆頂,五座歇山棚拔地而起。棚內設銅火盆,當中炭火暗紅,暖意混著火氣驅散寒氣穢濁。
一些粗茶、山棗、柿餅置于案上,供人暫歇充饑。
蒙博這月余腳不沾地,奔波白鷺柳家購置谷物,又趕赴棲霞林家訂制百套棉褥衣物。
為這大典,幾人忙得昏天黑地。
此等勞碌,倒讓宿永懷眼中少了幾分輕視。
冬至前夜,三百三十三級石階蜿蜒而上,兩側紅幡獵獵,云燈如星,辟邪、祥云符箓貼滿階側。
入夜遠望,宛若一條火龍盤繞山軀。
諸事皆備,只待冬至。
次日破曉時分,魚肚白剛抹天際,山腳已排開百十號人影。鄉民裹著粗布棉襖,牽著適齡孩童,臉頰凍得酡紅,目光卻死死釘在石階盡頭。
那云霧繚繞處,便是仙家之所。
求仙?問道?
這一步踏出,是云霞滿袖,還是紅塵夢碎?
忽地!
東方云中裂開一道金虹,朝霞噴薄中,漫天紅云翻卷,掌門云鶴一襲紅霞羽氅,雙瞳如電,踏云顯現。
“仙師駕臨了!”一聲呼喊炸開人群!山腳頓時伏倒一片黑壓壓身影,“恭迎仙師!”呼聲如潮涌起。
青萍指訣輕掐。
她與許戒甲乘煙蟒盤旋而下,蟒首高昂,“噗”地噴出漫天火樹銀花!
金蕊焰火當空怒放,將雪地映得流光溢彩。
“吉時已至——”
許戒甲聲震四野,目光投向云端。
云鶴稍作宣告,初次主持難免疏漏,險些誤了時辰。簡短寒暄過后,清朗之音滾落山間:“登仙大典,即刻開始!”言罷,紅云一卷,懸至高空,令許戒甲三人主持。
三人對視,號令傳下:“靜心之關,只允幼童獨登仙階!登頂山門,再議后關!”
令出如山。
百余孩童,如蟻附階,奮力攀爬。
許戒甲觀雪勢漸大,恐生了意外,便借了青萍竹簪化蟒,盤坐蟒首,于低空往復巡視。
日頭過半,漸有力竭者嚎哭折返,或癱坐階上瑟瑟發抖。
許戒甲一一攝起,穩妥送回父母懷中。
這批孩童多來自附近山野,筋骨粗壯。許戒甲目光掃過前列幾個,氣血異常充沛。
“筑基修士的遺澤么....”
他心念微動,不過這筑基血脈,經數代凡塵消磨,怕也稀薄難尋了。
直至暮色四合,方有九名孩童掙扎登頂。許戒甲命蒙博引至棚中取暖,繼續守候。
缺月將沉,圓日欲升之際。
“又來了四個!”青萍低呼驚醒棚中諸人。
許戒甲疾步趕至階前。薄霧繚繞處,四個小小身影正互相攙扶,一步一挪,面頰凝霜,氣息如縷。
“到了,我們....到了!”望見山門牌坊,四人咧開凍僵的嘴唇,眼中迸出執拗的光。
“好!好!”許戒甲連贊兩聲,袖中四道暖陽符電射而出,貼上孩童額頭,化作融融暖流。后半夜酷寒刺骨,竟還有稚子登頂,且能相互扶持,實屬意外之喜,或是可造之材!
“此番倒淘得幾粒真金。”
“正是。”
青萍頷首。
一陣忙亂過后,安置好四人。
又過三日,許戒甲將十三名孩童分發四枚銅錢,遣入一偏遠卻設施齊全的村莊。
獵戶、屠夫之家暗察膽氣;織戶、鐵匠之家考驗巧手;農家磨練耐性。如此散養七日,暗中觀其行止心性,皆無劣跡。
第八日,許戒甲親至,領回山門。
觀行畢,定崗開始。
那四位夜行登頂的孩童,膽氣最壯,入行道司;三名手巧心細者,歸丹器司;余下六人,當中有三名礦工之后,也算償還了朱砂礦的因果,盡入了農耕司。
大典收官日。
十三名新弟子身著簇新青衫,肅立階前。
山腳下,心愿得償的父母們,或焚香禱祝,涕淚縱橫;或相擁而泣,語無倫次。
歡騰聲浪直沖云霄,紅云廟首次登仙大典,終是落幕。
云鶴離去,諸事托付許戒甲。
“蒙博。”
“師兄請說。”
蒙博躬身侍立,姿態恭謹。
“此番弟子中,有兩位乃散修子弟。山腳老槐樹下,候著三位道友,你去引他們上來。”
“遵命!”
半盞茶未涼,蒙博已引三人折返。
當先一對道侶:男子紀悅,桃木劍懸腰;其妻喬巧梅,云髻斜插一枝臘梅。落后半步的女修叫祝元柳,一身灰布道袍漿洗的發白,唯背上鐵劍透著股冷硬。
三人齊身作揖:“見過大人。”
“免禮。”許戒甲目光如風拂過。
紀悅夫婦氣海初開,靈力綿軟;祝元柳已至練氣二層,眉宇間凝著風霜磋磨出的堅毅。
念及此界生靈皆具九竅,許戒甲心頭暗嘆:
“大羅遺澤,當真惠及微末。”
感慨收束,他開門見山:“紅云廟開山納徒,只問本心,不論根腳。諸位子嗣既入我門墻,塵緣當斷。”他取出六只小巧紙鶴,“每月歲末,自有傳訊紙鶴往來。”
祝元柳等人相視頷首,拱手肅然:“大人放心!既送孩兒入道,凡念自當斬絕!”
“正是此理。”
寥寥數語,因果已清。
三人深深望了眼遠處列隊的稚子身影,接過紙鶴,轉身沒入山道林蔭。
恰在此時,青萍駕煙蟒落地。
她剛將孩童安置于山腰新居,備妥被褥衣物。許戒甲將她喚住,細詢靈植、草藥諸般關竅,畢竟日后農耕司的擔子,是要落在他肩上的。
待諸事交代完畢,山間雪光映著青萍側臉,四周一時靜謐。
她指尖無意識蜷縮了一下袖口,目光掠過遠處雪坡上幾株紅梅,點點殷紅在素白天地間格外顯眼。
一個念頭悄然浮起:
“雪過初晴,寒梅正艷,此刻踏雪尋梅,倒也應景。戒甲師弟初掌農耕,借此也可稍作放松.....”
她喉間微動,正要抬眸看向許戒甲,卻見對方臉色忽變,匆匆丟下一句“尚有他事,先行一步”。
便身化流云,遁空而去!
“哼!”
青萍僵在原地,心里一股莫名的委屈。
“又是這樣!每次稍近些,便尋個由頭遁走,借口都懶得換了么?”
“膽小鬼!”
青萍氣得臉頰微鼓,只當他又在躲避。
可云霧之中,許戒甲身形凝現,駐足一處幽僻洞口。他雙手平托,掌心靜靜躺著一朵喇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