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針渡幽冥（下）——寅時啟明

病房內，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尚未散盡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灼與血腥氣息。儀器的滴答聲是唯一的背景音，卻比剛才的尖銳警報顯得無比祥和。

白羽躺在陪護床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而急促。林斐兒坐在床邊，用溫熱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跡。每一次指尖觸碰到他冰涼的臉頰，她的心就跟著揪緊一分。蘇婉站在一旁，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心疼與感激，她輕輕撫摸著白羽的手腕，感受著那微弱卻依然存在的脈搏，低聲對林斐兒說：“這孩子…是拼了命在救毅兒啊?！?

林正雄沒有靠近陪護床，他高大的身影佇立在林毅的病床邊，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銳利的目光穿透了儀器的屏幕，直接落在林毅的臉上。那張原本籠罩著死灰、如同戴了痛苦面具的臉龐，此刻竟奇跡般地舒展開來，眉宇間深鎖的溝壑變淺了，緊抿的唇線也松弛了。雖然依舊蒼白，卻不再是那種毫無生氣的慘白，而是帶著一絲疲憊后的安寧。最直觀的是呼吸，不再是那種氣若游絲的淺促，變得深長而平穩，胸膛隨著呼吸規律地起伏。心電監護儀上，那些刺目的紅色警報早已消失，心率穩定在安全區間，血壓也恢復了正常水平。

陳教授正帶著助手，屏息凝神地操作著儀器，重新連接那些被撤掉的電極。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甚至可以說是敬畏。指尖劃過林毅的皮膚時，他能感覺到那層曾經揮之不去的冰涼粘膩感減弱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弱的、屬于活人的溫潤。腦電波監測屏幕上，那些代表深度昏迷、雜亂無章的紊亂波形，此刻雖然復雜依舊，卻隱隱出現了一些規律性的、振幅更高的波峰，如同混沌黑暗中探出的、尋求光明的觸角。

“奇跡…簡直是醫學上的奇跡…”陳教授喃喃自語，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其中的震撼。他反復對比著前后數據，又忍不住看向林毅身上那九枚尚未取下的銀針。針尾極其輕微地顫動著，仿佛有無形的能量在其中流轉。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過去幾十年建立的認知體系，在這一夜被徹底顛覆。那看不見的“煞氣”，那玄之又玄的“真元”，還有這個年輕人拼死施展出的手段…這一切都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疇，卻又以如此直觀、無法辯駁的方式呈現在眼前——病人的生命體征確實在好轉！他看向白羽的目光，充滿了復雜難言的情緒，有驚嘆，有困惑，更有一種面對未知領域的謙卑。

時間在緊張而安靜的等待中緩緩流逝。窗外濃重的夜色開始褪去，東方天際泛起一抹極淡的魚肚白，預示著漫長黑夜的終結。

就在這時——

病床上，林毅那濃密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這細微的變化，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林斐兒猛地抬頭，蘇婉捂住了嘴，林正雄的脊背瞬間繃得筆直，陳教授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一下，兩下…睫毛的顫動越來越明顯，仿佛沉睡的意識在厚重的冰層下奮力掙扎。緊跟著，他那放在身側的手指，也微微蜷縮了一下。

“毅兒？毅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蘇婉再也忍不住，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撲到床邊，小心翼翼地握住林毅的手，那手不再冰涼僵硬，指尖傳來一絲微弱的回應。林毅從小在林正雄家里長大，對待蘇婉就像是自己的母親，蘇婉對林毅也是如此，不是親兒子卻勝似親兒子。

林正雄喉結滾動了一下，鐵鑄般的面容上，那緊繃的線條終于有了一絲松動。他沒有出聲，只是更近一步，彎下腰，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緊緊鎖定在侄子的臉上。

仿佛聽到了母親的呼喚，林毅緊閉的眼皮掙扎著，仿佛在與千斤重擔搏斗。終于，在眾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那雙緊閉了不知多久的眼睛，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那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空洞的，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霧氣，找不到焦點。瞳孔在病房柔和的燈光下微微收縮，適應著久違的光線。幾秒鐘的沉寂后，那渙散的瞳孔才開始艱難地凝聚，視線緩緩地、有些吃力地移動，掠過蘇婉含淚的臉龐，掠過伯父那張寫滿擔憂卻依舊威嚴的臉，最后，落在了不遠處陪護床上那個昏迷的身影上——白羽蒼白的臉映入他模糊的視野。

“…白…羽？”一個極其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微弱地從林毅喉嚨里擠了出來。僅僅兩個字，卻耗盡了他剛剛凝聚起的所有力氣。他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不解，似乎在問：他怎么會在這里？我怎么了？

“毅兒！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蘇婉的眼淚終于決堤，緊緊握住林毅的手，泣不成聲。巨大的喜悅和連日來的擔憂瞬間爆發出來。

林斐兒也撲到哥哥床邊，又哭又笑：“哥！哥！你嚇死我們了！是白羽！是白羽救了你！”

林正雄深吸一口氣，那一直緊握的拳頭終于緩緩松開。他伸出手，帶著軍人特有的力道，卻又無比珍重地，輕輕拍了拍林毅的肩膀，千言萬語都化在這無聲的動作里：“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彼哪抗庠俅螔哌^林毅肩頸處被紗布覆蓋的傷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

陳教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肚子里。他立刻上前進行最基礎的神經反射檢查和意識評估?！傲指标犻L，能認出我嗎？知道這是哪里嗎？”林毅的眼神雖然虛弱，但面對陳教授的詢問，他能輕微地點頭，眼神傳遞出“知道”的信息。這是一個極其鼓舞人心的信號！說明他的意識核心區域并未受到毀滅性損傷！

“意識恢復清晰度初步評估…良好！奇跡！這絕對是醫學上的奇跡！”陳教授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他立刻指揮助手記錄下這寶貴的數據。

林毅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白羽。他似乎想說什么，但身體和精神的極度虛弱讓他連發出一個清晰音節的力氣都沒有。他只能用眼神詢問著，充滿了擔憂。

蘇婉立刻明白了林毅的意思，柔聲道：“白同學為了救你，消耗太大，昏睡過去了。陳教授說他身體沒有大礙，就是透支嚴重，需要好好休息。毅兒，你要好好養著，別擔心他，媽媽會照顧好他的?！?

林毅眼中閃過一絲釋然和更深沉的復雜情緒，緩緩閉上了眼睛。剛剛的清醒似乎耗盡了所有精神，沉沉的睡意再次襲來，但這一次，不再是那種被黑暗和痛苦吞噬的昏迷，而是疲憊至極后的安睡。他的呼吸變得更加平穩悠長。

病房內再次安靜下來，但氣氛已截然不同。絕望的陰霾被驅散，希望的光芒隨著窗外的晨曦一同透入。

林正雄走到窗邊，望著天際那抹越來越亮的曙光，沉默良久。他轉過身，目光落在依舊昏迷的白羽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和認可。

“斐兒，”林正雄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照顧好白羽，他醒來第一時間通知我?！彼挚聪蜿惤淌?，“林毅的情況，列為最高機密。任何無關人員不得探視，所有數據加密處理。特別是…關于白羽救治過程的細節，一個字都不許泄露！”

“是！司令！”陳教授肅然應道。他知道，今夜發生的一切，以及這個叫白羽的年輕人，都意味著什么。這已不僅僅是醫學范疇，更觸及了某些常人難以想象的領域。

林正雄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林毅，又看了一眼白羽，眼神復雜。他轉身，邁著沉穩有力的步伐走出病房。走廊里，他的警衛參謀立刻迎了上來。

“司令！”

“備車，去司令部。”林正雄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立刻給我調取林毅負傷任務的所有絕密檔案！特別是關于那個雇傭兵小隊使用的武器，以及戰場環境異常報告的細節！我要最原始、最完整的記錄！”

“是！”參謀心中一凜，立刻領命而去。將軍的語氣讓他意識到，這件事的復雜程度和嚴重性，遠超想象。那個導致林毅瀕死、連現代醫學都束手無策的“特殊金屬碎片”…它的背后，恐怕隱藏著更深的秘密。

病房內，蘇婉和林斐兒守護在兩個沉睡的年輕人身邊。窗外，天光漸亮，新的一天開始了。然而，被白羽強行封鎖在血肉深處的“金鐵煞源”，如同蟄伏的火山，在平靜的表象下，依舊涌動著未知的危險。林毅的蘇醒只是漫長康復的第一步，而白羽醒來后將要面對的，不僅是自身的消耗與反噬，還有來自軍方高層深沉的審視，以及那碎片背后，可能牽扯出的、遠超他想象的復雜因果。

寅時已過，黎明初啟，但前路，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