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葉婧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畫室。
在以往,葉婧總是在老師宣布下課后第一個早早地出了畫室。同學(xué)們都知道原因,因為在那個春天出現(xiàn)了一個男生,總在每天快下課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守在科教樓前。同樣的人,同樣的車,不管刮風(fēng)還是下雨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那,雷打不動。
起初葉婧并不愿意搭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生。回家的路上她走在前頭,男生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頭,保持著距離,緊跟她的腳步,她快他也快。她在路邊攤買些小玩意,他就站在一邊等著,靜靜地看著她,不時傻笑。一直跟著她到家,男生才一臉無奈地騎車離開。
那一天,葉婧終于忍不住了,轉(zhuǎn)身對男生說:“聽著,不管你是誰,我們都是不可能的。以后不要一直跟著我了,很煩欸!”
男生沒理會她的話,只笑著說:“我叫葉晗,我想做你男朋友。”
“神經(jīng)病!”葉婧低聲暗罵了一句,沒再搭理他,埋頭走路。
男生笑盈盈地推車跟上,不緊不慢。
然而走在半路上,突然毫無征兆地下起大雨,豆大的雨點(diǎn)啪嗒嗒地一齊落下來。
葉婧慌忙跑到路邊人家屋檐下躲雨,男生卻只是扶著自行車站在不遠(yuǎn)處,怯生生地不敢上前,皺著眉頭,任憑雨水把全身淋個濕透。可他還是固執(zhí)地不肯離開,也不敢到屋檐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葉婧咬了咬嘴唇,喊道:“喂,那個誰,你不過來嗎?”
雨中的男生一愣神,訕訕的笑了笑,推著自行車一路小跑著走了過來。
處在同一邊屋檐下,葉婧站在這頭,男生站在那頭。彼此都默契的不做聲,聆聽雨打樹葉的聲音,各懷心事。葉婧故意把頭別過去不去看他,而他則望著雨幕發(fā)呆,似是在思索著什么。額前的劉海還在噠噠的往下滴水,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沉默了不知多久,男生自顧自地笑了笑,開口說:“我說,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們就在一起吧。”
“欸?”葉婧愣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過頭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做夢!”
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到底沒能下到明天,所以兩人也沒能這么簡單就在一起,不過日后回家途中兩人的距離倒是拉近了不少。
又過了一陣子后。那天葉婧在路邊吃章魚燒,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突然說了一句,“那個誰,你要過來吃嗎?”
男生似乎懷疑是因為周圍環(huán)境太嘈雜以至于自己聽錯了,有點(diǎn)兒懵。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杵在原地沒動。
“啊嘞?”
“不吃算了。”葉婧一翻白眼,別過頭去,心里莫名地覺得不太順暢,嘴里的章魚燒仿佛也少了些滋味。
“啊?”男生不明所以,摸了摸后腦勺,一頭霧水。
男生后來被允許能與葉婧并肩走的時候,都已是三個月后了。
那天葉婧心血來潮,臨摹了一幅凡·高的《向日葵》。不料被老師罵了個狗血淋頭,被貶得體無完膚,心里頭委屈又窩火。走到河邊時又被冷風(fēng)吹得渾身一哆嗦,想起身后還跟著一個喪門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終于還是爆發(fā)了。轉(zhuǎn)身對男生歇斯底里地說:“你成天跟著我到底想要干什么?!有意思嗎你?!”
男生被眼前突然發(fā)飆的女生問得有點(diǎn)懵,但很快還是回過神來,一臉認(rèn)真地回答:“我說過的,因為我喜歡你啊,我想做你男朋友。”
“你喜歡什么啊?你知道什么叫喜歡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喜歡什么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資格說喜歡?”
“我不知道,但我會試著去了解你。”他說,“或許以前不清楚,但至少我現(xiàn)在知道你吃面喜歡放醋但不吃蔥花,你愛聽陳奕迅和王菲。喜歡看韓劇也喜歡看少女漫畫。還有,你喜歡有HelloKitty圖案的可愛小飾品。”他頓了頓,撓撓頭,像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雖然有點(diǎn)肉麻,但我想我比你自己更喜歡你。”
她一愣,竟被他最后那句不著邊際的話給逗笑了,一時找不到話來回答,只朝他翻了個白眼。
“不要臉!”
也不知道后來男生耍了些什么名堂,在固執(zhí)地尾隨人家姑娘半年之后,竟真的把她騙上了自己的自行車后座。在那個最美的夏天,載著自己喜歡的人上坡下坡,喊著笑著,大膽而放肆。像是走了這輛車和身后的姑娘,便能前往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在閑適的午后,慵懶的陽光撒在男生臉上,枕著鐘意的女生的大腿在樹下打盹,做著年少輕狂的夢。
只是,最近這陣子都見不到他人了。
葉婧咬著嘴唇,握著鉛筆在紙上來回,不斷劃著一些雜亂無章的線條。她并不是想要畫什么,只是單純的不愿讓自己停下來。
下課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同學(xué)們都早早地收拾東西離開了——據(jù)氣象報告說今天可能會下雪。她卻想再逗留一陣子。不明所以的,只是想一個人待會兒,沒有人打擾。
偌大的畫室回蕩著簌簌的摩擦聲,有人想用灰色的線條來掩埋過去。
“全都過去了……”有人低聲呢喃。
葉晗把車停好。靠著車子習(xí)慣性的從口袋中掏出香煙,抖出一根銜在嘴里。摸出打火機(jī)把煙點(diǎn)燃,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回喉了很久,然后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
他是考慮了很久之后終于決定挑了這個日子,再次回到這個老地方。同一片校園外,同一棵梧桐樹下,但樹上的葉子早已掉落一地,只剩下光禿的枝丫,凄涼又可怖。
故事最初的伊始在陽春三月,彼時百花待放,欲開未開。葉晗與友伴一起騎車路過這里,街對面的私立高中里傳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花香,夾雜著青春的荷爾蒙的氣息,隨清風(fēng)拂來。葉晗無意間瞥見一個女生正一個人不慌不忙地從學(xué)校里頭走出來。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生,留著齊頸的短發(fā),穿著簡單的白色衛(wèi)衣搭牛仔褲。并沒有什么出眾的地方,普通的鄰家女孩模樣。但是在葉晗眼里她卻并不普通,有那么一剎那的恍惚,他似乎覺得自己原本昏暗陰郁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多姿多彩起來。他當(dāng)即便對身邊的友伴說:“看到那個女孩嗎?她以后會是我的女朋友。”結(jié)果招來噓聲一片。
只是后來她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在他死纏爛打半年之后。
他曾聽人說,一個人一生中會對一千個異性一見鐘情。只奈何許多人窮盡一生都沒法遇上其中一個。而他執(zhí)拗地確信那女孩就是他的千分之一。他以為認(rèn)定了,那便是一輩子了。
“這座城市下雪那天,我會送你我最珍貴的禮物。”那天,火燒云紅透了半邊天,夕陽美得叫人驚心動魄。夕陽下陷入愛河的男生對女生如是說。
不過,這座城市還沒下雪,男生和女生就分手了。原本印象中地老天荒矢志不移的愛情到底只存在于印象中。而現(xiàn)實中他們的愛情沒穿過風(fēng)雨也沒走出陰影,更別提歲月的考核了。永遠(yuǎn)一起什么的,聽起來就像個笑話。他們的愛情更像是一場戲,夢醒落幕,曲終人散。
可即便如此,葉晗卻沒有忘了自己的承諾。氣象報告說今天會下雪,于是他便早早地趕到樹下,等著他的女孩,曾經(jīng)他的女孩。
有人說,男人生來就是騙子,戀愛中的女人蠢得像個傻子。男人對女人許下的承諾,就是騙子對傻子說的話——一個隨口說說,另一個卻傻傻地相信。
“對你,可從來都不會隨口說說啊,小婧。”
葉晗銜著煙,瞇著眼睛望著灰色的天空,面無表情。
葉婧一出畫室便被呼嘯的穿堂風(fēng)吹得渾身一哆嗦,縮了縮脖子戴上連衫帽,一路小跑著離開。
然而一出校門,抬眼便望見街對面的梧桐樹下,一個正抬頭望天的男生。她一下子就愣住了,仿佛后腦勺突然被人敲了一棒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天向來是最不遂人愿。偏偏在她剛下定決心想忘記一個人時,惡作劇般地又把那人搬到她面前。
葉婧正失神,男生卻已看見了她,大大方方地向她招手。
真傻!怎么可能這么簡單就把那家伙給忘掉?就算過去再荒唐再可笑,可至少有他相伴的時光,我們也曾也曾擁抱,也曾共同歡笑,怎忍心生生將這曾經(jīng)抹去?
她想,笑了笑,像是在自嘲。她慢慢地向他走過去,腳步故作輕盈。
或許是因為葉婧的靠近,男生竟變得局促起來,腰板不自然地挺得筆直,只是嘴里還銜著燃掉一半的香煙。
葉婧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著他,擺出一副故友重逢的神情,似是調(diào)侃地說:“什么時候還學(xué)會抽煙了?”
男生一愣,尷尬地笑了笑,把煙掐掉,準(zhǔn)確無誤地扔進(jìn)路邊的垃圾桶里,“和你分開后就抽上了。剛開始只當(dāng)抽著玩玩,后來不知不覺就成習(xí)慣了。”他頓了頓,接著換了一副不正經(jīng)的嘴臉,試圖掩飾彼此間的尷尬,“我曾想過,要是有一天我能把煙吐出你的輪廓,那我也算人生圓滿了,到那時我就把煙戒掉。”
葉婧低著頭看著鞋面,不讓對方看到她的表情。
男生的刻意而為似乎并沒有起到什么效果。他雖然只字未提,但她看到他嘴里的香煙,就在想,其實他還一直耿耿于懷吧。她知道他從前對煙味非常反感,而如今自己卻叼在嘴里,那樣自然的叼著。這能代表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葉婧低著頭,強(qiáng)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她也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她顫聲道:“以后還是少抽點(diǎn)吧。”短短的一句話,明明花光了她全身的氣力,聲音卻輕得仿佛剛出口便會被狂亂的風(fēng)吞噬消泯,化為烏有。
而似乎這句話也確實隨風(fēng)吹散了,并沒有傳達(dá)給對方。男生輕輕摘下她的帽子,將自己的圍巾脫下來繞在她脖子上,錯了錯手自顧自地說:“瞧你凍成這賊樣。走,去喝杯咖啡暖暖身子。”說著,轉(zhuǎn)身把自行車扶正,拍了拍后座,“來吧,老位置只對你一個人開放哦。”
葉婧抬頭,眼角沁出的淚轉(zhuǎn)瞬被風(fēng)干。她眨巴著大眼睛咧嘴笑著說:“恐怕是只有我這一個蠢姑娘愿意上你這破單車吧。”
“或許吧,誰知道呢?”他笑著,輕聲說。
一道櫥窗隔開了兩個世界。
窗外是冷風(fēng)呼嘯的寒冬,街面上有稀拉的人影,步履匆匆。而窗內(nèi)卻宛如和暖的春日。顧客或三兩成群,圍著一張小桌子低聲交談著。或獨(dú)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旁若無人地低頭看書。不時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上一口,隨后輕輕皺眉,拈一顆方糖加入杯中,拎著調(diào)羹慢慢攪拌。妥當(dāng)之后將調(diào)羹輕輕置于一旁,再端著杯子抿上一口,臉上表情才終于舒展開來,心滿意足。砸吧著嘴,不著痕跡地伸出舌尖舔舔嘴唇。整個過程,視線甚至都沒從書頁上挪開。
葉晗將目光從鄰座大叔身上收回來。望著面前埋頭專心致志喝咖啡的女生,嘴唇微張想要開口,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遂又閉上,也端起杯子喝咖啡。一口一口喝下肚的,都是滿滿的無奈。咖啡是沒加糖也沒加奶的黑咖啡,很苦,苦得讓人后悔生出來。但喝到他嘴里,卻如同白開水一般索然無味。
葉晗放下喝光的杯子,拈一顆糖含在嘴里。
終于有人發(fā)聲打破沉寂的時候,葉晗嘴里的糖不知不覺已融了一半。
“你……最近怎樣?”女生終于抬起頭,微笑著看著他。
葉晗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攤了攤手,“就那樣唄。每天就這么過啊,吃飯睡覺打醬油。”
“我,”女生欲言又止,“也許明年……”
“明年怎樣?”葉晗趴下身子把玩著調(diào)羹,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也許明年就不在這兒了。”女生回答又低下了頭,“我報考了外面的美院,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以后幾年都會在美國。”
葉晗一愣,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沉默了半宿,突然笑出聲來,“好啊,多好。姑娘前程似錦,小生在此先道賀了。”
女生抬頭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緊咬著唇說不話來。
葉晗知道她在想什么,聳了聳肩,繼續(xù)說道:“我是說真的,沒開玩笑。我如今倒有點(diǎn)慶幸咱們提前分手了。不然到時候哭著喊著,難舍難分,弄得跟電視劇一樣,那就真尷尬了。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你出國留學(xué),我當(dāng)然只會祝福你,再沒別的什么。”葉晗頓了頓,又接著說,“而且我們可是和平分手啊,誰也沒有遺憾。說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咱們依舊能做朋友。”
兩人都沉默了,再沒人說話。各懷心事的彼此,一個望著窗外,一個百無聊賴的把玩著剩下的方糖,揀一顆又丟進(jìn)嘴里。
隱蔽在墻角的音響傳出帶有淡淡的憂傷的旋律,圍繞在兩人四周,葉晗只覺得曲調(diào)似曾相識。
不知過了多久,葉晗聽到鄰座的女生有點(diǎn)不滿地對身邊的男生說:“好難聽啊,這放的是什么歌啊。”
“好像是‘再見二丁目’。”身邊的男生思索了片刻,答道。
葉晗茅塞頓開。啊,對!是再見二丁目。
原來過得很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fā)覺
如能忘掉渴望
歲月長衣裳薄
……
各懷心事的兩人,一個望向窗外,一個望向窗內(nèi)……
男生騎車送葉婧回家的路上,天上飄起了雪花。
葉婧側(cè)身坐在男生自行車的后座上,輕輕抓住他的衣角。雪花和著風(fēng)吹到她臉上,涼涼的,竟勾引出她的淚。
他們離開咖啡館前在館里的告白墻上各自寫上一句話,對對方說的但又不敢說出口的話。
一人寫在最左邊,一人寫在最右邊,兩人都不知道對方給自己寫下了一句什么。他們約定她回國后再一起回來看,如果那時這家館子還存在的話。
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但不知為何,最后寫出來的,卻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致葉晗: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是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
那是一句歌詞,一句可以說是爛大街的歌詞。幾乎人人會唱,但又有幾人了解她此時的心情。
她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曾喜歡他,那種情人間的喜歡,從來都沒有。她一直以來都把他當(dāng)成是朋友。她有想過要調(diào)換角色,但嘗試過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辦不到。朋友就是朋友,再親昵的朋友也沒有戀人在一起時的那種你儂我儂的感覺。可以日久生情的只會是習(xí)慣,卻不會是愛情。所以她最終提出了分手。如果只是喜歡,何必夸張成愛。或許對方也是同樣的想法,沒考慮多久就笑著答應(yīng)了。兩人的折子戲,平平淡淡地開場,最終也沒有波瀾的落幕。
可等到真的要分開時,還會這么心痛?
眼淚和著風(fēng)吹,臉上冰涼分不清是淚是雪。男生轉(zhuǎn)過頭溫柔地問:“冷嗎?我開慢點(diǎn)。”
她搖搖頭,默不作聲。
她曾坐在男生的后座上,穿梭在這個城市的每一條小巷。艷陽當(dāng)空,男生滿頭大汗,賣力的騎著車。她悠然自得地坐在后座上,一手拉住男生的衣角,另一只手握著甜筒。舔上一口,甜到心頭。男生會轉(zhuǎn)過頭來,氣喘吁吁地問她:“好累……騎……騎不動了,我……我開慢點(diǎn)。”
她呵呵笑著,“不行!”
駛向末章的自行車,載著各懷心事的兩人,越騎越遠(yuǎn)。
說不上是怕身后的女生受凍,還是出于自己的私心。總之葉晗把車子騎得格外慢。同樣的路程,花了以往近兩倍的時間。但無論如何,最終還是到達(dá)了目的地。
葉晗在女生家樓下剎住車。車剛一停,女生便從座位上跳了下來,開始解脖子上的圍巾。
“等等!”葉晗開口叫住她。女生停下了,直愣愣地看著他,“送你做紀(jì)念,畢竟很快就要分開了,以后能不能再見都還說不準(zhǔn)呢。”
“嗯。”女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下了手。
葉晗微笑著看著面前的女生。他想或許這會是最后一次看她了吧。
是的,即使女生不離開,這也許仍會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了。女生所不知道的是,這個雪天相聚其實是他的精心策劃。早在很久之前,葉晗就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兩人會怎樣見面,見面后說些什么,寒暄客套之后去哪里做什么,都在他腦海里排練了無數(shù)次,甚至連見面時的呼吸他都曾反復(fù)練習(xí)。可是,當(dāng)他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從呼吸開始,所有的計劃都被全盤打亂。節(jié)奏不知不覺便被移交到了她的手里,他只跟著她走。她喝完咖啡后說想在告白墻上留言,他始料未及,但沉思了半宿還是在墻上寫下了一段話。她說累了想回家,他便騎車送她回家。一路雪花拍在他臉上,融化了,很涼,像淚一樣。是雪在哭嗎?是誰在哭?
他看著她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撫平它。但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的手驟然停在半空中。女生疑惑地看著他,他尷尬地笑笑,把手縮了回去,只是輕聲說:“你頭發(fā)亂了。”
女生一愣,伸手把頭發(fā)撫平,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但到底沒說。
“行了。”葉晗說,“外面冷,快點(diǎn)進(jìn)屋吧。再見……”
女生抬頭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是無聲地點(diǎn)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小跑著進(jìn)了樓,再沒回頭。
單元樓的鐵門咔嚓一聲關(guān)上了,聲音沉悶又生硬。葉晗面無表情地長嘆一口氣。從口袋中摸出香煙,抖出一根銜在嘴里,剛要點(diǎn)燃,卻又想起什么,又把煙從嘴里取下放回?zé)熀小kS后把煙和打火機(jī)一起扔進(jìn)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葉晗跨上單車,留戀地回望了一眼她所在的樓層,苦笑著搖搖頭,蹬著自行車離開了。
也許他這輩子都不能再忘了這一天,不是不想,是沒法兒。縱使日后化魚,僅存七秒鐘的記憶,這段時光,也會如生理本能一般,頑固的根植在腦海里,此生恐怕再難抹去。
這一天,他仿佛把他這一輩子所有的謊話都說完了。這一天,他如愿以償?shù)貎冬F(xiàn)了承諾,只是對方不知道,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
這一天,他獨(dú)自一人,在與她背離的道路上漸行漸遠(yuǎn)。路上,白色的雪花在風(fēng)中飄,不知疲倦地,飄進(jìn)了他的心里。
早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葉晗喜歡一個人跑去看午夜場的電影。
偌大的放映廳,稀拉幾個人影,整片空間都回蕩著電影里男主與女主間或白爛或纏綿的對白。他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在別人的故事里肆意地?fù)]霍自己的感情,為別人的相聚離合流自己的淚。而當(dāng)銀幕的光暗淡下來,一切又都成泡影,沒留下絲毫痕跡,只是心中悵然若失。一切都像是乍醒的夢,眼角還帶著淚,卻已記不起夢里遇見了誰。
葉晗每次都會坐在最前排,熒幕泛著的微光映照著他變幻莫測的臉,時喜時憂,偶爾咬緊牙關(guān),淚流滿面。他端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握著從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快餐店里買的外帶咖啡,另一只手緊攥著兩張票根。
就像一個在日子里不知不覺間形成的戒不掉的壞習(xí)慣,他每次都一個人來,卻每次都買兩張票。最初那個賣票的年輕小哥會似笑非笑地饒有意味地看著他,后來這種目光里逐漸透出一絲不解,到最后更多的竟成了憐憫。但是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葉晗每次都是面無表情地付過錢,取過票,便徑自進(jìn)了放映廳,。甚至都沒有正眼看過人家,除了那句“麻煩兩張票”以外,再無更多的交流。
可是到后來,電影里的那些情節(jié)已經(jīng)很難再使葉晗有什么情緒波動。有時一場電影下來都維持著一張撲克臉,木然地注視著熒幕。他當(dāng)然不是換了口味去看什么老舊乏味的黑白默片,他只是麻木了。見過了太多生離死別,情情義義,恩恩怨怨,一切都變得仿佛一杯索然無味的涼白開。就像小時候你會覺得幼兒園的老師好漂亮,而且什么都知道,被她夸上一句會樂呵半天。可你長大后便不會這么以為了,不是因為你長大了老師老了,而是因為你一路走來見過太多,所有曾經(jīng)的美好都變得平庸了。
而這一天,他竟看得睡了。
他是被打掃衛(wèi)生的老頭用掃帚柄捅醒的。昏暗中葉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老頭還在身邊絮絮叨叨:“今兒個帶這位姑娘,明兒個帶那位小姐的年輕人我倒見過不少。可是天天晚上都是一個人來的,我倒還真只見過你一個。年紀(jì)輕輕一好小伙,有什么事拗不過想不開?”
葉晗笑了笑,沒有搭話。黑暗中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只是能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看盡人間百態(tài)的深邃的眼始終注視著他。恍惚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要被那凌厲的目光洞穿了。變得一絲不掛,所有的秘密都毫無遮掩地赤裸裸地擺在人前。
老頭突然就拖著掃帚轉(zhuǎn)身走了,葉晗甚至都反應(yīng)過來,只聽得那老頭邊走邊不緊不慢地說:“有些人啊,這輩子光是遇上就已經(jīng)是三生有幸了,千萬別奢求太多。”
老頭的話聲音不大,但在葉晗耳邊卻如同驚雷。這下子他是徹底醒了,兩只眼睛瞪得老大。只是貌似是雷過度了,兩眼空洞無神,感覺像是……雷傻了。
有些人,光是遇上,就已經(jīng)三生有幸了……
葉婧和閨蜜一起整理從前的物什。
“這些年你爸媽會不會對你有些責(zé)怪啊?”閨蜜問她。
“怪什么?”
“怪你不陪他們啊。花了大價錢養(yǎng)的閨女,送出國后就好幾年都沒回來過,他們難道一點(diǎn)都不氣?”
“他們氣什么?”葉婧只覺得好笑,“當(dāng)年我讀書的時候,他們每次打電話都叮囑我說,‘要專心完成學(xué)業(yè),不要急著找對象。硬是要找也得找個中國的,老外不靠譜。’后來我畢業(yè)了參加工作,他們偶爾會來美國看我。每次都會說‘工作別太累了。女孩子家的,工作不用太上心,早點(diǎn)找個好男人嫁了才是正事兒。’而現(xiàn)在我?guī)е信笥押凸ぷ饕黄鸹貋恚麄冞€有什么怪的?”
“你爹媽……”閨蜜眼角一抽,“還真能啊……”
葉婧笑了笑,說:“我們,決定下個月結(jié)婚了。”
閨蜜卻皺眉,“真羨慕你啊,事業(yè)愛情雙豐收。”她漫不經(jīng)心地在葉婧的衣柜里亂翻,突然尖叫起來,“哇!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是男生的圍巾啊!”她從衣柜里翻出了一條灰黑色的圍巾。
葉婧瞥了一眼,略微點(diǎn)頭,滿不在乎地說:“哦,那個啊,以前的男朋友給的。都已經(jīng)好多年了,想不到還收著。”
“好多年?是初戀吧。小婧的初戀,是個怎樣的男生呢?”閨蜜激動得兩眼放光,女生八卦的本性暴露無遺。
葉婧把圍巾從閨蜜手里拿過來,繞在手里摩挲著,兩眼放空,似在追憶當(dāng)年。十七八歲的年紀(jì),七月流火的酷暑,大街小巷穿梭的自行車,嬉笑打鬧的男生女生……她忍不住嘴角上揚(yáng)。
“吶,吶,想到了什么?說給我聽聽。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啊?”閨蜜亟不可待,搖著她的手臂晃個不停。明明已是風(fēng)韻成熟的職場麗人,聽八卦的心理卻仍像個小女生一樣單純天真,這一點(diǎn)不管怎么樣都不會變。
“他啊?”葉婧嘴角帶笑,不緊不慢,像是故意在勾引聽者的好奇心,“是個很溫柔的男生呢。對我也很好,當(dāng)年每天美術(shù)班下課都會騎自行車來接我。我不管做錯什么他都不會怪我,所以當(dāng)時沒吵過架,只有我偶爾會責(zé)怪他,他卻不敢頂嘴。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唯一不好的,大概也就是沒吵過架吧。”
“聽起來很棒啊。可是后來為什么分手了呢?是因為你出國留學(xué)嗎?”
葉婧搖搖頭,還是帶著笑,“不是這個原因,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分手了。我也說不上為什么,大概當(dāng)時年少不懂事吧。誰知道哪天哪根筋不對,說分就分了。”
“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葉婧一攤手,搖搖頭,“早就沒了。都說了要不是這條圍巾我都快忘了還有他呢。”
葉婧低下頭看著圍巾發(fā)呆。真是奇怪呢。曾經(jīng)那些天真地以為能夠相守到老的人和事,都像這條圍巾一樣,被丟棄于角落,在歲月里蒙塵。她有點(diǎn)矛盾,是該自責(zé)自己喜新厭舊,還是該慶幸自己竟還能記得他。
或許無關(guān)自己,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吧。
葉晗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一片結(jié)著冰的湖。他站在湖心,在他腳下隔著厚厚的冰面,有一條魚。魚的嘴唇不斷開合著,是在換氣嗎?可他總覺得魚是在對自己說著什么,只是隔著厚厚的冰層他聽不見。他蹲下身子湊過去聽,結(jié)果只聽到呼嘯的風(fēng)聲。
后來冰化了,他想再找那條魚,可他到不了湖心。
他尋到了一只船,他到了湖心,可他找不到那條魚。
他跳下船,墜入冰涼的湖水里,墜入黑暗。
然后,夢醒了……
他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天還沒亮。他爬起來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然后翻身從床頭拿手機(jī)。
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或許連那當(dāng)事人自己都未曾發(fā)現(xiàn)。在她注冊了臉書賬號一個月后,就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名好友。一直默默地關(guān)注著她每一條動態(tài),卻從不點(diǎn)贊,轉(zhuǎn)發(fā)或是評論。以至于這么多年她甚至從未發(fā)覺好友欄里有這么一號人。又或許發(fā)覺了,卻以為是某一次派對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白人帥哥,也就沒在意。
而對他而言,每次晚上偷看對方的臉書都是一場賭博。就如他曾看過的一段話說的,給暗戀的人發(fā)消息是一場賭博,因為收到的回信將決定你接下來一整天的心情好壞——而他接下來看到的內(nèi)容,也將決定下半夜能否安樂安眠。
他熟練地點(diǎn)開,首先映入眼簾的一條動態(tài)只有一句話,而且是中文。
“我回來了!”
配圖是她的近照,只是作為背景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格外搶眼。葉子早在入冬之前掉光,空余下光禿的枝丫。
她回來了!
他呆望著屏幕很久很久,口中喃喃道:“又是冬天了啊……”
葉婧一個人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瞎逛。當(dāng)她拐過那個街角,看到記憶中那家咖啡店時,心情十分復(fù)雜。她走遍所有的大街小巷,終于有一個地方能與腦海中的某一點(diǎn)完美地重疊,一時間訝異又歡喜,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她推開門,環(huán)顧四周,店內(nèi)的布置還是一如從前,只是冷清清的沒什么客人。店里除了柜臺幾個服務(wù)生在擦拭工具,便只有落地窗邊坐著一個男人,正喝著咖啡,低頭看書。
應(yīng)該是察覺到了動靜,男人一抬頭與她四目對視。她看著男人的臉,忍不住掩嘴驚呼。
是他!縱然氣質(zhì)已經(jīng)與曾經(jīng)稚氣未脫的少年截然不同,但那眉眼卻使她不自覺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多年前他的模樣,然后一一重合。如果那天的圍巾只是讓堤壩缺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口,那么眼前這張臉卻讓它轟然崩塌。那些塵封于昨日的記憶,如潮水般席卷而來,轉(zhuǎn)瞬間排山倒海。
“真巧啊。”她沖他笑笑,徑直走到他對面坐下。
“是啊,真巧。”他也微笑著,把書輕輕放到一邊,召開服務(wù)員,“——喝點(diǎn)什么?”
“卡布奇諾——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恐怕得有八九年了吧。”她問他,一邊脫下外套。
“不,”他搖頭,“有整整十年了呢。”
“已經(jīng)那么久了啊。時間過得真快呢。一切都變了樣,走在街上都快不認(rèn)識路了。”
他看著她,面帶笑意,“是啊,一切都變了,唯有你仍像初戀時好看。”
“多大的人了還不害臊。”葉婧朝他翻了翻白眼,也沒在意,只當(dāng)是玩笑,“那,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有對象嗎?”
“沒有。”
“啊?太差勁了,”葉婧有點(diǎn)驚訝,“你當(dāng)年追我那些伎倆呢?都忘了嗎?”
“那些伎倆在你之后就給雪藏了,沒再用過。”他說,“不過這些年還是交過很多女朋友,只是他們都接受不了一個男人喜歡Hello Kitty和少女漫畫。”
“你還好這一口?”葉婧笑得直不起腰來,“太意外了,簡直奇葩。”
“你以前不也喜歡這些嗎。”男人苦笑。
“我?”葉婧止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你一定弄錯了吧。我當(dāng)年都是讀狄更斯的好嗎。少女漫畫這種東西,我有喜歡過?”
“是嗎?也許真是我記錯了呢。”
“對了!”葉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站起來四下張望,“告白墻還在嗎?我想想看看你當(dāng)年給我寫下了一句什么話。”
“在的呢。”
葉婧看到了比從前大了一圈的告白墻,邊走過去邊問:“過去這么久了,還能找到嗎——你不要說,讓我自己找。”
“好啊。”他應(yīng)道,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彎下腰一條條地找,他就在她身后不遠(yuǎn)站著,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一如從前。
咖啡煮好了,服務(wù)員端過來。男人示意他放在一邊,服務(wù)員會意,輕輕把咖啡放下,便退了出去,不發(fā)出一丁點(diǎn)聲響。男人仍看著葉婧找留言,看她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就像珠寶師欣賞這世上最美的寶石。
不知過了多久,她轉(zhuǎn)過身拉著男人,指著墻上的一句留言,“是不是這個?”
“致YJ: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運(yùn)氣,到這日才發(fā)覺,曾呼吸過空氣。”
男人呆呆地看了那條明顯有些年月的留言良久,終于點(diǎn)點(diǎn)頭。
“哈!我就知道。我是所有的運(yùn)氣?在你心里我有這么重要?”葉婧端起咖啡,笑著問他。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帶葉婧回之前的位置坐下。側(cè)頭一看,窗外竟已開始下雪。
他望著窗外的漫天飄雪出神,口中喃喃道:“又下雪了呢。”
“喂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你要答案?”男人轉(zhuǎn)過頭,一臉認(rèn)真地問她。
“嗯。”
“那都是年少不懂事。后來遇事多了也就明白,一生人不只一伴侶。在這個街頭分手,也許拐過下一個街角就能找到更好的,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死騙子,還想讓你做伴郎呢。”
“伴郎?”
“對啊。我下個月結(jié)婚,你要來參加哦。”
“參加?不是說伴郎嗎?”
“開玩笑啦。——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次有機(jī)會再聊。”她放下手里的杯子。
“我開車送你。”他馬上起身。
“不用了,我叫我男朋友來接我。”
男人只好又坐了回去。靜靜地看著葉婧給她未婚夫打電話。
大約一刻鐘后,咖啡店的門被人推開了……
葉晗站在咖啡店門口,看雪。
就在剛才,他送走了一位故人,一位很久很久以前認(rèn)識的朋友。在以前,不管她去哪里,他總會騎車送她。那時是一輛自行車,晴天怕曬雨天會淋濕,天冷了還得受冷風(fēng)吹,到那時他們都沒在意。他照樣載著她上坡下坡。現(xiàn)在他有了四個輪子的車,遮風(fēng)又擋雨,可她卻用不著他送了。她如今有了另一個男人,會在雪天專門開車來接她。所以他只默默地看著載著她的車駛遠(yuǎn),心念一路平安。
他與她關(guān)系大概并不好吧。因為他總是喜歡對她說謊,不管是在十年前還是在十年后。她先前問了他一句話,他沒能馬上回答,而是一邊看雪一邊想,想了很久,可臨到嘴邊卻又改了口,又習(xí)慣性地開始對她說謊。其實真正的回答應(yīng)該是這樣的,“是啊,你最重要啊。你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沒對象嗎?我其實想過很久,最后大概是因為當(dāng)初對你愛得太深,以至于無論我后來再努力也沒法讓自己愛上另一個女孩。與你的往事像斷箭一樣還剩下在體內(nèi)。內(nèi)心大概再沒法痊愈了,都是你造的孽。所以縱使日后相遇已是路人茫茫,此生恐怕會念念你不放。”
但他沒有說,他老是哄騙她。他就是個騙子,男人生來就是騙子。
在關(guān)于她的事上,他或許該算個工于心計的人。她所不知道是,除了所有的開始,在那個春天的相遇,后來的每一次所謂“偶遇”,都是某人的精心算計。十年前最后一次送她回家,那是他早就計劃好的,雖然后來所有的計劃都被意外的打亂。之后她便去了美國,但其實他也去了美國。他曾有很多次,在前一天晚上獲悉了她的行程,于是便在第二天跟她去了同一間畫廊。那天畫廊里展覽了一些什么畫他全沒在意,他只隔著老遠(yuǎn)呆呆地看著她的側(cè)臉。而當(dāng)她朝他的方向走來時,他卻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結(jié)果他們就那樣一次次地擦肩而過。至于這一次的“偶遇”,也許她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其實他已是這家咖啡店的老板。就在前幾年,這家看店的生意不景氣,原主人便想把它轉(zhuǎn)讓了。他知道后就把幾年的積蓄全掏了出來把店子買下了。他每天會在店里坐很久很久。就點(diǎn)一杯黑咖啡,然后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看書。店內(nèi)的裝潢也是他故意維持原樣,因為她說她會再來,他怕她認(rèn)不出當(dāng)時的樣子了。他一直期待著,有一天他鐘意的女孩會推開門,對他笑笑說:
“真巧啊,又見面了!”
他伸出手接住空中飛舞的雪花,輕聲呢喃,“又下雪了呢。”
他先前其實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在那個雪天他答應(yīng)送她禮物,可后來計劃給打亂了,他覺得自己食言了。可是眼下才發(fā)覺,那所謂最好的禮物他早便送出去了。他給她的,是整整十年未變的初心,不,也許會更久。這是一份會“增值”的禮物呢。
葉晗這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幸福這玩意其實很簡單。十年前,他每天守在她學(xué)校外邊,當(dāng)看到她從學(xué)校走出來,朝他揮一揮手,都不用說什么,他便會覺得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會是好心情。后來他偷偷關(guān)注著她的臉書。偶爾會看到她發(fā)布諸如“作品被老師表揚(yáng)”或“明晚參加派對”之類的動態(tài),光是從句子后面加上的俏皮的表情便能猜出她此時愉悅的心情。因此,明明與他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卻也會讓他興奮得睡不著覺。幸福嘛,首先你得有一個很在乎很在乎的人,那么她幸福了,你也就幸福了。
葉晗現(xiàn)在就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他知道他鐘意的女人如今過得很好。事業(yè)愛情雙豐收,有一份穩(wěn)定體面又高雅的工作,還有一位帥氣紳士又愛她的未婚夫,通俗點(diǎn)說,如今她的人生簡直毫無弱點(diǎn)啊。真幸福,幸福得讓人想落淚……
她在上車前還特地叮囑他,別忘了下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天參加她的婚禮。雖然不是伴郎,但也是重要嘉賓啊。婚禮啊,聽著就浪漫。他也不是不曾想象過他們的婚禮,可是想象中的婚禮越華麗越浪漫,沒法變成現(xiàn)實的話就越可笑。所以他沒敢對誰說。
她的婚禮……她之前說是在哪里來著?冰島還是福島?他驚!他竟想不起她的婚禮在哪里舉行了。她明明才告訴他不久,當(dāng)時她還牽著未婚夫的手來著。
大概……是冰島吧。
他想,若是這次沒能參加她的婚禮,那么日后他的葬禮上,她會不會攜全家到齊?
車子早已望不見蹤影了。之前留下的淺淺的車轍也早已被新雪覆蓋。他轉(zhuǎn)身進(jìn)店,店里正回蕩著悠悠的曲調(diào)。
難怪那晚的天空要落雪
才能叫我的傷口不見血
能令我一生記得的往事
最后也只不過平淡如此
仿佛有沒有感觸都可以
仍令我不敢了解的說話
正是把悲傷看到通透時
未來誰同渡半生都不介意
……
屋外,雪還在飄,不知疲倦地,飄進(jìn)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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