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

七月十四，中元前夕。

西市，江河酒肆，人來人往。

一群從北面而來的鏢師，脫下蓑衣、斗笠，撣落一身風塵，邁步走入酒肆。

幾人圍繞圓桌、火爐坐下。

“幾位大爺，打尖還是住店？”

小二撥弄爐中余炭，把火星燃起來。

熱氣散開，驅散了身上濕氣。

“先上五斤黃酒，切三斤醬牛肉下酒，鮮亮小菜，看著上便是。”

“好嘞！”

小二一抽布巾，撣至肩頭，笑呵呵走開。

不多時。

酒菜上桌，大快朵頤。

酒過三巡。

幾人面色紅潤，喝得醉醺醺，閑聊起來。

“聽說了么？”

一個健談的絡腮胡子，優哉游哉道：

“今年中原，狼國使者赴京，與大楚洽談結盟之事，你們可知，其中的門道？”

不等眾人回話，絡腮胡子嘿嘿笑道：“這結盟之事，誰登門，誰低人一等，說明狼國有求于我大楚！”

幾人歡欣鼓舞，雖說只是個小人物，仍為大楚的強盛與富足自豪。

又閑聊幾句，忽而有人道：

“可方才聽說，義安、安良二坊被封，據說瘟神降怒，京城百姓都繞著走！”

“有啥用？進京的時候，從亂葬崗過，遠遠瞧見一片草席，不曉得死了多少人！”

“死這么多人，怎的也不見朝廷出手？”

“唉！狼國使者已在路上，若此時出手，豈不是告訴天下之人，大楚遭瘟？”

“噓！”

幾個鏢師忽而一激靈，意識到人在京城，才說了殺頭的話，小心翼翼地四周瞧了一圈，收拾東西，快步出了酒肆。

同時。

鄰桌二人，面露嚴峻之色。

其中一人，眉眼深邃，年輕已有三分貴氣。

“去亂葬崗瞧瞧。”

他叩了枚碎銀在桌上，撕下一條鴨腿，一邊啃著，大步走出酒肆。

“客官慢走！”小二撿起銀子一咬，喜笑顏開。

這貴氣青年，正是江實初。

忙碌了一上午，本想好好吃餐飽飯，哪知卻在酒肆里聽到這等事。

一路往南出城，初時還沒見著端倪。

到城門處。

板車排出一列長隊。

板車上鋪了一層白布，推著板車的人，無不眼眶通紅，小聲啜泣。

而旁的路人，避之而不及。

“晦氣！閑來出城逛逛，碰見一群病死鬼！”

趙齊找路人詢問，回向江實初稟報，“約莫十八駕，板車上放的，都是死人，小人問過附近百姓，從天黑至天亮，時刻不停有板車出城。

粗略估計，一日少說有上百具死尸！”

江實初眉頭微蹙。

一日上百具？

這京城里，病患少說也有大幾萬人。

趙齊咬牙，“呂院判當真見死不救？他身為院判，當真以為能獨善其身？若瘟疫肆虐，雖說是江大人首當其沖，其他人絕對逃不掉一個！”

“沒聽說么？”

江實初皮笑肉不笑：“呂院判得到兩位大人所托錦囊，為陛下調養身子，如今他一人把持太醫院，院內凈是廢物，縱使朝廷想換，也找不來堪用的。”

“怎么會？”

趙齊疑惑道，“大楚醫士成千上萬，不說醫術通神，拿著錦囊還不會治病么？”

江實初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

“真當呂院判傻么？他為什么要賣官？當真只是為了貪點銀子？”

“不然呢？”

“嘖！本官問你，大楚醫行由誰來轄制？”

“自然是太醫院！”

“如此說來，太醫院一人轄制大楚醫士，規矩都是太醫院定的。”

“不錯！所以呢……”

見趙齊還未領悟，江實初翻了個白眼，“選官的規矩都是呂院判一人定的，呂院判都沒了，你要吏部那群不懂醫術的人現學醫術去挑人？”

“所以說……”

趙齊沉思片刻，無奈道：

“不論呂院判多爛，朝廷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多年經營，在朝廷里根深蒂固，若拔了他，又該選誰主持大楚醫行。”

“嗯。”

江實初抬眼，淡然道：“朝廷選官，看的可不是什么醫術，越是醫術好，越要壓著，能干的人么，就往死里干。

朝廷要的，是懂眼色，忠心耿耿的。

把局面穩住，縱使只是表面的穩定，足夠讓上頭的人交差便好。”

聽到這，趙齊恍然大悟，眉頭緊蹙，“可是，看如今的狀況，瘟疫穩不住，上頭的人又該如何交差？”

哪知，江大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趙齊似有所悟，頓時起了一身冷汗。

“江大人的意思是……他們早知瘟疫壓不住，也不想壓，之所以給江大人……”

說著，他避諱地看向江大人。

“本官百無禁忌，不必避諱。”

江實初輕笑，道：“皇后哪有那么好心？

擢升我為六品，讓我與呂院判平起平坐，其實是立了個靶子，待瘟疫爆發，呂院判躲在后頭，看我成為眾矢之的。”

說著，他嘴角微微一翹，“你想想，若我只是七品，不過是太醫院一小人物，如何扛得起這口大鍋？”

“嘶！”

趙齊徹底想通了關鍵，盯著江大人，眼中閃過一抹震驚，原來江大人并非沒心沒肺，其中的齷齪，他都了然于胸。

可問題是。

趙齊深吸一口氣，“江大人早已明悟，為何還要趟這一遭渾水？”

“陽謀，你躲得了么？”

江實初瞥他一眼，旋即走出了城門，遠望見一片白霧繚繞的墳塋。

白霧彌漫間，依稀可以聽見嘶啞的哭聲。

趙齊咀嚼江實初的話，輕嘆了口氣，說的不錯，在朝為官，不似給人做工，由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當官兒，一個蘿卜一個坑。

陛下日理萬機，好不容易找到個能扛事的人才，說白了，要么才智無雙，要么能背黑鍋，不論前者還是后者，都絕不可能讓你由著性子來。

如履薄冰……

亂葬崗。

義莊。

“該死的太醫院，一群庸醫！”

“何止是庸醫？庸醫好歹還有個態度，只是沒本事。要我看，那是群毒醫！京城的瘟疫，指不定就是他們放出來的？”

“不錯！病的人多了，他們才好掙錢！”

正說著，一襲太醫院白袍走了進來。

眾人一驚，齊齊向那人看去。

只一眼。

眾人眼中的驚異，便化作了濃濃的恨意。

“好啊！說曹操曹操到！”

“庸醫！今日老子便要你為我孩兒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