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女王緩緩放下了手。那姿態(tài)，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她甚至沒有再看那片剛剛吞噬了一條生命的海域一眼。墨藍(lán)色的深淵之瞳再次轉(zhuǎn)向雷恩，眼神依舊淡漠，仿佛剛才抹殺的并非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清理掉了一顆擋路的沙礫。

她的目光掃過雷恩眼中那燃燒的怒火，掃過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最后，落在他那只依舊下意識緊握成拳、傷口邊緣血液在幽光下微微懸浮的左手上。

她的唇，那淡色的、線條完美的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一個冰冷、空靈、帶著奇異回響、仿佛由無數(shù)深海氣泡破裂聲組成的女聲，直接穿透了風(fēng)暴的喧囂，清晰地響徹在雷恩的腦海深處，如同冰錐刺入靈魂：

“憤怒？因塵埃的消逝？”

聲音里沒有絲毫情感波動，只有純粹的、非人的陳述。

“你喚醒的，不僅僅是這艘骸骨之舟……”

海妖女王的目光越過雷恩因憤怒而顫抖的肩膀，投向永夜號船艏那巨大的海怪頭骨，投向頭骨眼窩中熊熊燃燒的幽綠火焰，投向更遠(yuǎn)方那片因她的意志而徹底狂暴沸騰、無數(shù)巨大水柱如同森林般聳立、巨大漩渦緩緩旋轉(zhuǎn)的……整個墨色汪洋。

她的聲音如同亙古寒冰，再次在雷恩意識中響起，帶著一種宣告宿命般的沉重與……一絲幾不可察的、被封印了無盡歲月的蒼涼：

“……更是這片被遺忘、被禁錮、被光明謊言所蒙蔽的……憤怒之海本身。”

永夜號龐大的骸骨船體再次傳來一陣低沉的嗡鳴，仿佛在應(yīng)和著她的話語。船艏的綠光猛地一盛，穿透雨幕，刺向更高遠(yuǎn)的黑暗。

就在那綠光刺破云層的瞬間，雷恩眼角的余光，借著這驟然加強(qiáng)的光芒，猛地瞥見——

在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海平線上，在那片狂暴沸騰的墨色汪洋的盡頭，幾個微小的金色光點(diǎn)，刺破了風(fēng)雨和黑暗！

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

是數(shù)個！在正前方！在左翼！在右翼！在后方！

它們?nèi)缤瑥暮诎瞪顪Y中升起的、帶著審判意味的星辰，正以一種沉穩(wěn)而無可阻擋的速度，向著這片被永夜號攪得天翻地覆的海域，堅(jiān)定地……合圍而來！

每一個金色光點(diǎn)，都代表著一艘龐大艦船的輪廓在光芒中若隱若現(xiàn)。高聳的桅桿上懸掛的旗幟，即便隔著如此遙遠(yuǎn)的距離，在永夜號船艏綠光驚鴻一瞥的映照下，雷恩也能辨認(rèn)出那熟悉的、象征著無上權(quán)威與凈化的紋章——

光明海教會的圣徽！纏繞著金色橄欖枝的銀色三叉戟！

黃金艦隊(duì)！

教會最強(qiáng)大的海上武力，那傳說中沐浴著圣光、足以滌蕩一切“污穢”的恐怖存在，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群，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它們那象征性的金色船體輝光，在黑暗狂暴的海面上連成一片，如同逐漸收緊的、閃耀著死亡光芒的絞索！

冰冷的海風(fēng)卷著咸腥和死亡的腐朽氣息，狠狠抽打在雷恩臉上。他站在永夜號這艘骸骨巨艦冰冷滑膩的甲板上，左手掌心傷口的刺痛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前一刻，他還在為洛根的慘死而憤怒，被那海妖女王輕描淡寫抹殺生命的漠然所激怒。而此刻，那海平線上連成一片、如同金色絞索般緩緩收緊的光點(diǎn)，將他所有的憤怒瞬間凍結(jié)，只剩下一種被無形巨手扼住喉嚨的窒息感。

黃金艦隊(duì)！光明海教會最鋒利的爪牙！它們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多！

“哼。”

一聲極輕、極冷的哼聲，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厭倦，直接在雷恩腦海中響起。

是那個海妖女王。

她依舊佇立在船艙入口的陰影邊緣，深藍(lán)紗衣如同活水般流淌，頭頂?shù)纳甙l(fā)無聲昂首。墨藍(lán)色的深淵之瞳甚至沒有向那些包圍而來的金色光點(diǎn)多看一眼。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雷恩身上，這一次，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的意味？仿佛在確認(rèn)一件工具是否足夠鋒利，能否承受接下來的淬火。

“畏懼？”那空靈冰冷的聲音再次刺入雷恩的思維，帶著深海般的回響，“還是……終于看清了你的處境，凡人？”

她的視線，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刺向雷恩那只下意識緊握的左手。掌心那道翻卷的傷口，在永夜號無處不在的幽綠光芒下，邊緣依舊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白色，滲出的血液凝聚成細(xì)小的珠狀，微微懸浮著，散發(fā)著同源的微光。

“你的血，是鑰匙，亦是火種。”海妖女王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純粹的陳述，如同宣讀冰冷的海洋律法，“它打開了牢籠，點(diǎn)燃了這片沉寂千年的怒海。現(xiàn)在，追捕者已至。”

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似乎穿透了永夜號厚重的骸骨船體，投向下方那片因她意志而依舊翻騰不休的墨色深淵。

“這艘船，”她覆蓋著藍(lán)紫色鱗片、指帶骨刺的手，隨意地拂過身旁一根巨大而彎曲的慘白肋骨，動作帶著一種撫摸寵物般的奇異親昵，卻讓雷恩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它渴望著……回應(yīng)。”

回應(yīng)？回應(yīng)什么？雷恩的腦子一片混亂。回應(yīng)我的憤怒？回應(yīng)我的血？還是……回應(yīng)那些包圍而來的黃金艦隊(duì)？

不等他理清思緒，海妖女王的目光倏地轉(zhuǎn)回，墨藍(lán)色的眼瞳深處，仿佛有冰冷的漩渦在旋轉(zhuǎn)，牢牢鎖定了雷恩的雙眼。

“想活下去嗎？”那聲音直接叩問靈魂，冰冷，不容回避。

雷恩的呼吸一滯。活下去？從被綁上祭品船的那一刻起，這就是他唯一的念頭！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因洛根之死而燃起的火焰尚未熄滅，此刻又添上了面對絕境時的瘋狂與決絕。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想！”

海妖女王那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漣漪？像是冰封海面下極深處的一絲水流擾動。

“很好。”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那么，去感受它。感受這艘船……它渴望著風(fēng)暴。把你的憤怒……你的恐懼……你血液里那點(diǎn)可憐的、被詛咒的力量……全部交給它。”

交給它？交給這艘由無數(shù)骸骨堆砌的幽靈船？

雷恩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他只是一個僥幸沒被淹死、沒被獻(xiàn)祭掉的小漁村孤兒！什么血脈力量，什么鑰匙火種，他完全不懂！

海妖女王不再言語。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亙古存在的礁石，墨藍(lán)色的眼眸淡漠地注視著雷恩的掙扎，也注視著遠(yuǎn)方海平面上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刺眼的金色光點(diǎn)。

時間在恐懼和茫然中變得粘稠而緩慢。雷恩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雖然身體依舊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他低頭，死死盯著自己那只受傷的左手。掌心傷口周圍的血液，似乎因?yàn)樗淖⒁暫蛣×业男木w波動，懸浮的血珠跳動得更加明顯，幽綠的光芒也閃爍得更加急促。

感受它……

他猛地閉上眼，將所有的精神、所有混亂的念頭，都強(qiáng)行壓向那只手！壓向那道傷口！壓向體內(nèi)那股自從永夜號出現(xiàn)后就在他血管里奔涌咆哮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

憤怒！對光明海教會的憤怒！對卡洛斯祭司的憤怒！對將他們當(dāng)作祭品的憤怒！

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腳下這艘骸骨巨艦的恐懼！對眼前這個非人女王的恐懼！對那包圍而來的黃金艦隊(duì)的恐懼！

還有……那股力量！那股源自他血脈深處的、冰冷、狂暴、帶著毀滅沖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