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群山內里，霧氣如潮水涌出，化不開濃稠。
山風仿佛被扼住了喉嚨，一切生息皆被隱沒在這乳白的沉寂里。
和尚緩步前行，腳下踏著不知多少年前鋪就的山石小道，經年日久的雨打風吹早已將其磨損。
天地潔白，看不清道路兩側的林木，只有腳下踩著一階階向上的道路。
一切都像是被剝去了顏色與邊界，仿佛走進一口全白棺材。
他的袖角綁腿皆被霧氣打濕，三步一搖鈴，聲音清脆，卻被厚重的霧層壓下，只在身邊濺起幾圈波紋。
弘毅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霧里有東西死死盯住了他。
心跳越來越響，像鐵錘直接敲在腦海。
上山前的一腔熱血，現在隨著這死寂冷卻下來。
他停下腳步，左右腦激烈搏斗，考慮是否退卻時——
身后霧海，一對螢綠色的瞳孔沿著山道緩緩升起。
正巧回頭看向下山路的弘毅，見到兩團鬼火一樣的東西，咽下一口唾沫。
瑩綠色的瞳孔越來越高，直到幾乎超過兩層樓房的高度，在弘毅近前停下。
小山一般的灰狼，弘毅只得仰視，一顆紅心急速跳動，仿佛兩軍對壘瘋狂擂動的戰鼓。
“貧僧弘毅，來此求見山神！”他扯著嗓子高聲呼喊。
聲音仿佛破開霧氣，但回音卻如同沉沒海底。
巨大灰狼來到他身前，堵住退路。
弘毅只感覺有風吹過，將他的衣服死死貼在背上，冰得他忍不住寒戰。
額頭上的汗還未干，又被冷霧封住，逼得體內寒流肆意。
他本就不是那種佛心堅定，有勇氣舍身飼虎的佛陀。
這次上山，不過是被突然涌上心頭的一股氣推著前進。
現在沒了杏尊的樹枝護身，這小山似的灰狼一旦發難，自己絕無生還的可能……
空氣沉默。
攥緊金剛杵的手心滿是細密汗珠，唯一的防身武器甚至感覺在手里打滑。
二者對視良久。
灰狼王仿佛認出了面前這僧人，就是當初攜帶銀杏樹枝，救下難民的人。
“為何沒有帶上樹枝？”
“為何求見赤尊山神？”
雄渾的聲音自灰狼王喉間傳出，帶著初學人語的生澀，緩緩碾入弘毅耳中。
“還請知曉，眼下臨近寒冬，山下居民沒有儲糧。”
“我來此，是想求山神恩典，許他們進山乞食。”
狼王并未回應，弘毅緊盯著它的動作，一點風吹草動仿佛都可能讓他應激。
直到眼睛干澀，突然幻視一抹浮金流光，轉瞬即逝。
但當他眨眼想要看清時，周圍除了白霧還是白霧。
“此事與我無關，你若要求見赤尊，就繼續上山吧。”灰狼王突然說道。
旋即轉身消失霧里，片刻后，一聲悠長的狼嚎響起。
一陣穿林打葉的喧囂自四面八方而起，如千軍奔流，只留一地被狼群踏碎的枯枝爛葉。
感覺到暗處盯著自己的視線消失，弘毅膝蓋終于一軟，撲通一聲坐在山道臺階上，手中金剛杵也被放下，斜斜的插進土里。
他與那狼對視時，霧氣涌動在狼身邊涌動的越來越快，喉間低沉的威嚇如冤魂低語。
驟然放松下來，身體仿佛打開水閘，胸膛劇烈起伏，喉頭干澀。
一種極深的無力和清醒感攀上心頭——
我只是個半路出家的和尚，不過得師父看重多背了兩年經書。
這世道怎就要讓我來受苦？
心中情緒翻涌，弘毅呆坐原地，好一會才起身。
不過這次他的方向是下山。
每一次動作，都伴隨弘毅的心跳漏下一拍。
懷里一直揣著的三枚杏果，現在突然感覺到有些沉重。
當時為了禾苗的教育問題，直沖群山，尋找赤尊，得杏尊賞識，才得來這三枚。
說來自己也是修行不夠，面見杏尊仙顏第一時間竟然把持不住……
不過也對，自己就是個半路出家的和尚，既無高深法力，也參不透玄妙佛法，無能為力屬實自然……
這樣想著，腳下帶風，下山的速度更快了些。
白霧翻滾，上空樹林仿佛被風吹過，樹枝搖擺沙沙作響。
“媽媽，我餓……”
記憶里最深刻的，小時候自己對母親的話語，突然在腦海回響。
弘毅突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站立在原地良久，像是被釘進了山道。
過去的景象突然清晰起來。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熱意，自胸膛悄然升起，將他冰涼的全身燒得微微發顫。
……
群山會公平對待，在祂身上繁衍生息的每一個生靈，包括人類。
朔燭的想法與中行之靈不謀而合。
所以中行山的異獸，只是被朔燭禁止肆意殺戮，而不是禁止殺戮。
獵人進山，自然要有被獵物反殺的覺悟。
銀杏連續好幾次，讓上山的弘毅在原地轉圈，好似在消磨他的耐性，現在又突然幫他一下。
考驗也不像，磨礪也不像，不知道她要干嘛。
“赤尊，除了巡衛群山的灰狼王，其余異獸都到齊了。”
白狐的聲音讓朔燭回過神來，停止對銀杏的指指點點。
赤蛇睜開眼睛——
樹下，除卻青牛、鹿王、虎豺狼尖頭綠蛇，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綠蛇躲在異獸圈子最外層，卡在將要離開銀杏方圓的臨界點，只要有樹枝響動立刻跑路。
“赤尊，我們何時能對南汾城那群人類發動攻擊？”
說話的，是新晉異獸，三只玄鴉里的老大。
不比金鵬幾乎已經躺平，它的眼角向上挑起，滿臉桀驁。
說起來，這些日子確實有不少鷹隼鳥類，突破枷鎖身形暴漲。
不知道和前幾天，所謂即將孵化的太行神君有沒有關系……
“南汾人類的事情，你們不用管，待我解決現在的事情后自會處理。”
聽到朔燭回答，樹下異獸躁動一片。
唯獨那幾只玄鴉沒有動作，安靜的等待下文。
“還記得當時那白色的奇形怪狀的穢物嗎？”
“記得，難道？！”白狐語氣驚疑。
“對，現在它們的氣息又出現了。并且數量正不斷囤積，規模遠超當日我們清剿的巢穴。”
“雖然這次不是在中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