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晚的月光帶著憂傷
- 書生不避世
- 青盞畫傾顏
- 4378字
- 2025-07-22 23:50:47
“哎——”一聲悠長的嘆息撞碎了庭院的寂靜,驚飛了檐角棲息的夜雀。陳霧舟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喉結滾下,在胸腔里燒出一片灼人的熱,卻驅不散眉宇間那層化不開的寒。
“王爺的意思,我何嘗不懂?”他將空杯重重頓在石桌上,酒盞與青石相擊的脆響,在這靜夜里格外刺耳,“醉城里的酒,能讓人忘了今夕何夕,忘了天下蒼生于水火。我大可賴在那里,一醉三秋,管他世事浮沉,管他黎民哭嚎。”
月光像一匹冰涼的素綢,從天際鋪下來,漫過青石板路的凹痕,漫過庭院里落了半地的桃花。春日將盡,殘紅委地,被晚風卷著打旋,沾在他月白的袍角上,竟生出幾分深秋的蕭瑟。
陳霧舟垂眸看著腳下被碾碎的花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骨節凸起如嶙峋山石:“可我不甘心。我總想問一問這朝堂上的當權者,這暗無天日的世道,究竟要熬到何時,才能盼來真正的天明?”
他眼中翻涌的執拗,像暗夜里不肯熄滅的火星,明明滅滅,卻偏要在狂風中燃出點光亮。
睿王坐在對面,看著摯友眼底那簇火,心頭一陣發沉。這位江南來的書生,看似溫和如春水,骨子里卻藏著寧折不彎的韌勁,像極了終南山深處未經雕琢的頑石。
睿王端起酒杯,指尖在微涼的瓷壁上摩挲,青花纏枝紋被他反復碾過,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無奈:“這權力場是個漩渦,進來了,便由不得自己。陳兄,你又何苦……”
話說到一半,終究咽了回去。他自己不也困在這金絲籠里?身為皇子,看得見流民易子而食的慘狀,聽得見苛政下的哀嚎,卻動不了盤根錯節的利益網——那些網里纏著的,有他的手足,有他的宗親,甚至有他皇兄的龍椅。這份無力,何嘗不是一種更深的悲哀。
“既然你心意已決,”睿王仰頭飲盡杯中酒,酒液的辛辣嗆得他喉間發緊,也壓不住那股直沖眼眶的澀,“我便在力所能及之處,護你周全。”他抬眼望向天邊那輪圓月,不知是酒意上涌還是月光太烈,竟刺得眼眶發酸,忙別開了視線,看向遠處宮墻的剪影。
陳霧舟走到他身邊,并肩望著滿地殘紅,聲音輕卻堅定,像在對自己立誓:“梁兄,我并非妄想扭轉乾坤。只是這些年,看著流民啃食樹皮,看著稚子在尸堆里哭尋爹娘,我心里像堵了塊巨石。我只想尋個答案,哪怕這答案是利刃,也能剖開我心中的迷茫。”
晚風卷著花香掠過,卷起幾片花瓣粘在他們的衣袍上,又旋即被吹向遠處,像極了這亂世里身不由己的人。空氣中除了酒香,還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酸楚,纏在兩人心頭,沉甸甸的,比杯中的酒更烈。
西廂房的窗欞后,陳昕言已站了許久。窗紙被月光浸得發白,映出她纖瘦的剪影。她望著庭院里兩個身影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又分開,像兩只困在蛛網里的蝶,掙扎著卻飛不出這方寸天地。
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窗沿的木紋,將那點凸起的雕花磨得光滑,心疼像潮水般漫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還記得初見陳霧舟時,自己才五歲,梳著雙丫髻,在被修仙者的決斗中化作的殘垣斷壁間瑟瑟發抖。是他,背著妹妹的尸體從廢墟后走出,給了自己一塊還帶著體溫的麥餅,還把她帶在了身邊。
那時他也不過七八歲,穿著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白袍,卻總把溫熱的米粥先分給她一半,自己啃著硬邦邦的糙米。
如今淼淼也是五歲,和她當年一樣被他在殘垣斷壁間撿到,可當年那個會把麥餅掰成兩半的少年,早已被世事磨出了一身風霜,眼角有了細紋,指腹結了厚繭。
十年相伴,他看見這天下,這亂世,可他只不過是區區一介書生又能做什么呢,唯有化作一聲長嘆。
只有在喝醉時,那緊繃的肩背才會垮下來——可那是用傷身換來的片刻松弛啊。她夜里總被他的咳嗽聲驚醒,聽著他在黑暗里壓抑的喘息,心口就像被鈍刀子割著。
想到這里,她摸了摸發燙的眼角,轉身去灶房燒水。睿王府的廂房自帶小廚房,銅壺坐在火爐上,火苗舔著壺底,很快便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像在替她無聲地催促,又像在替誰嗚咽。
夜漏已過三刻,更夫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沉悶的“咚——咚——”敲在人心上。陳霧舟才腳步虛浮地回了西廂房,一進門就扶著門框低低地咳嗽,酒氣混著夜露的寒氣撲面而來,帶著股頹敗的腥甜。
陳昕言連忙迎上去,伸手想扶,卻被他擺手避開,掌心的溫度擦過她的指尖,燙得驚人。
“讓你別喝這么多,偏不聽。”她嗔怪著,語氣里卻全是疼惜,把一杯溫水塞進他手里,轉身就往廚房走,“等著,醒酒湯馬上就好。”
砂鍋里的醒酒湯正冒著熱氣,姜片與烏梅的酸香漫了一屋。她舀了一碗,用帕子裹著滾燙的碗沿端過去。陳霧舟仰頭喝了大半,額角滲出細汗,沿著鬢角滑落,臉色才稍緩,褪去了那層駭人的潮紅。
看著他靠在椅背上閉目喘息,胸口起伏如風中殘燭,陳昕言終于忍不住,聲音里帶了點委屈的顫音:“我知道公子心里苦,可苦也不能拿身子糟踐啊。每次都喝到這般模樣,你夜里咳得厲害,自己不難受嗎?”
陳霧舟睜開眼,眸子里還蒙著層水汽,像蒙了霧的湖。他看她泛紅的眼眶,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像小時候那樣,動作帶著點笨拙的溫柔:“讓你擔心了。”聲音沙啞,卻帶著難得的柔和,像融了點暖意的冰。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映著少女泛紅的眼角,也映著男人眼底尚未散盡的迷茫與孤勇。
燭火在案頭搖曳,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像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前路。這一夜還很長,而他們要走的路,似乎更長。
“昕言,你瞧今晚的月光……”陳霧舟的聲音忽然在燭火搖曳的屋內響起,帶著酒后未散的微醺,又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竟帶著幾分化不開的憂傷。”
他轉過身,目光越過窗欞上精致的雕花,落在天邊那輪被薄云輕籠的明月上。瞳仁里映著清輝,卻像蒙了層霧,看不真切。
陳昕言握著茶壺的手猛地一顫,壺嘴溢出的熱水燙了指尖,她卻渾然不覺。
溫熱的水汽氤氳在她睫毛上,方才還嘰嘰喳喳的姑娘,此刻眼圈倏地紅了,豆大的淚珠毫無預兆地砸在青釉茶盞上,“啪嗒”一聲,碎成細小的水花,洇濕了素白的桌布。“都怪我!早知道來這京城會讓公子如此傷懷,便是打死我,也不會勸您來這京城考什么恩科!”
她聲音哽咽,指尖緊緊攥著茶盞邊緣,指節泛白如紙。
陳霧舟緩步走過來,寬大的袖袍掃過案幾上攤開的書卷,宣紙被帶起一角,又緩緩落下。他抬手,指腹輕輕拭去她眼尾的淚,觸感溫熱又帶著些微粗糙——那是常年握筆、偶爾也提劍留下的痕跡,磨得她皮膚微微發疼。
“傻丫頭,”他笑了笑,眼底的悵惘淡了些,多了幾分釋然,像冰雪初融的湖面,“有些事躲不過去的。總不能一輩子窩在醉城那方小院里,對著流水杏花醉生夢死,連自己究竟要什么都想不明白。”
他的笑容很輕,卻透著一股斬斷過往的坦然。京城里,朝堂的波譎云詭像看不見的刀,世家的明爭暗斗像腳下的荊棘,可這些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前半生的渾噩。他必須留下來,在這迷霧重重的權力場里,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哪怕答案藏在刀光劍影里。
陳昕言望著他清瘦卻挺直的側臉,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帶著種易碎的倔強。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又酸又脹,喘不過氣來。
她沉默了許久,燭火在她眸中跳動,忽明忽暗,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猛地抬頭,聲音帶著少女獨有的清亮,卻又透著超乎年齡的堅定:“公子,我不想再只做您羽翼下的雀兒了。”
陳霧舟一愣,剛要收回的手頓在半空,滿眼錯愕,像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昕言這是……何出此言?”
“我要去修仙,修最烈的劍道。”她字字清晰,像是在對自己立誓,又像是在對天地宣告,“只有這樣,我才能變成公子手里最鋒利的劍,替您劈開眼前的迷霧,斬碎那些藏在暗處的荊棘!”
陳霧舟看著她。從最初的錯愕,到眼底掀起震驚的波瀾,再到漸漸歸于平靜,像風暴過后的海面。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還是個在殘垣斷壁間瑟瑟發抖的小丫頭,抱著膝蓋縮在墻角,像只被遺棄的貓。這一晃,當年的小丫頭已經能說出這樣擲地有聲的話了,眼底有了他從未見過的鋒芒。
“是啊,昕言長大了。”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有欣慰,也有不易察覺的澀然,像嘗到了未熟的梅子,“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支持你。”
他轉身走回窗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瑟。像是被這京城的風剝去了層層暖意,只剩下孤影對月的寂寥,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畫。
“出去了,要記得回家的路。”他望著天邊的月,聲音輕得像嘆息,風一吹就散,“仙門也好,劍道也罷,莫要迷了心性。外面的世界太大,誘惑太多,別到最后,忘了自己為何出發。”
陳昕言聽著這話,心口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疼得她幾乎站不住。她望著他的背影,忽然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太莽撞——她想成為他的劍,可若這把劍的離開,反倒讓他更孤單了呢?這亂世里,他一個人應付得了那些明槍暗箭嗎?
可轉念一想,若她永遠只是躲在他身后的雀兒,將來他真遇到什么危險,她又能做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嗎?不能。她要握著劍,站在他身側,替他擋開那些冰冷的刀鋒。
“公子且等著,昕言定會成為您最稱手的劍!”她咬著唇,將眼眶里的濕意逼回去,聲音里的堅定又重了幾分,像淬了火的鐵。
“好啊,”陳霧舟的聲音帶著刻意裝出來的輕松,尾音甚至微微上揚,像少年時那般明快,“我等著昕言學成歸來,給我斬開一條大道。”
可陳昕言聽得出來,那輕松的語調下,藏著多少沉甸甸的不舍。他說謊時,耳根總會微微泛紅,此刻月光正照在他耳后,那點薄紅像胭脂,卻比胭脂更讓人心疼。她知道,他從來不是擅長掩飾情緒的人。
“打算何時動身?選了哪個仙門?”他的聲音再次傳來,依舊沒有回頭,背影僵得像塊石頭。
“圣劍宗。”陳昕言答得干脆,目光望向窗外那輪月,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千里之外的巍峨山門,看到云霧里的劍影,“我已打聽清楚,三日后便是圣劍宗百年一度的收徒日。”
這亂世之中,修仙宗門早已不是避世的清修之地。大多宗門忙著與豪門世家勾結,用仙法換良田,用符咒換官職,在世俗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仙骨染了銅臭,劍峰蒙了塵垢。
唯有這圣劍宗,像一柄遺世獨立的古劍,藏在終南山的云霧里,緊閉山門,不與任何勢力結交。只在每百年的固定時日里,派長老入世挑選根骨奇佳的弟子,其余時候,便藏在云深不知處,不聞世事,只問劍途。
“圣劍宗……”陳霧舟低聲重復了一遍,像是在掂量這三個字的分量,半晌才道,“好。想走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求睿王調一隊親兵護送你。圣劍宗在終南山深處,沿途不太平,匪患、妖獸,還有那些盯著仙門的眼線,都得防著。”
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可陳昕言知道,這短短一句話里,藏著多少細密的牽掛。他早已在心里替她鋪好了路,算好了風險。
只是陳霧舟沒有說出口的是,他望著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心里正泛起一陣苦澀的自嘲——仙途漫漫,動輒千年修行,才能窺得大道門徑。可他呢?不過是個肉體凡胎的普通人,百年壽命,如白駒過隙,如朝露易晞。他又能等多久?或許等不到她御劍歸來的那一日,自己早已化作一抔黃土,連她的劍影都看不見了。
可他不能說。有些沉重,總得有人獨自擔著。
他抬手,指尖劃過冰冷的窗欞,月光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像一層薄薄的霜,凍得他指尖發麻。窗外的桃花又落了幾片,像誰無聲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