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典禮的余熱還未散盡,新生們便一頭撞進了九月初那鼎沸的煉獄里。塑膠跑道被毒日頭曬得滾燙,光腳踩上去,恐怕連雞蛋都能當場煎熟。我們穿著密不透風的迷彩服,像一排排被強行移植到操場上的小樹苗,在教官威嚴如鐵的指令下,僵硬地挺立著。
“挺胸!收腹!下巴微收!兩肩后張!”教官的聲音像一道鞭子,抽打在空氣里。汗水從帽檐下、鬢角邊、后頸窩爭先恐后地涌出,順著皮膚蜿蜒而下,在迷彩服上暈開深色的地圖。太陽像個不知疲倦的監工,高懸在頭頂,白花花的光線毫不留情地傾瀉下來,曬得人眼冒金星,腳下的影子萎縮成了小小一團,仿佛連影子也要被這熱浪烤化了。
“這鬼天氣,曬得腦殼都酥了!”旁邊的室友大壯,一個典型的東北漢子,壓著嗓子嘟囔,鼻尖上那滴汗珠顫巍巍地,最終不堪重負,“啪嗒”一聲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化作一小縷幾乎看不見的白汽,轉眼就消失無蹤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覺連舌頭都像塊曬干的抹布,喉嚨里更是干得冒煙。
就在這時,站在我斜前方的劉星宇,我們市場營銷10級2班那位以“點子王”著稱的副班長,身體雖然依舊保持著標準的軍姿,嘴唇卻開始以一種極其微小的幅度快速翕動起來。起初細若蚊蚋,漸漸地,那聲音如同地下暗流找到了出口,匯成了有節奏的清晰咒語,在令人窒息的寂靜里頑固地傳播開來:
“天靈靈,地靈靈,四海龍王快顯靈~
下雨吧!
龍王,來一個;
來一個,龍王;
一二,快快;
一二三,快快快;
一二三四五,我們等的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的好著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們到底有沒有?
七八九,有沒有?”
這“咒語”如同在滾油鍋里滴入冷水,迅速在疲憊沉悶的隊伍里炸開了花。有人忍不住肩膀抖動,有人憋笑憋得滿臉通紅,有人干脆也悄悄跟著動起了嘴皮子,一時間,整個方陣仿佛變成了某種神秘宗教的集體祈禱現場。劉星宇那本就不太嚴肅的表情,此刻更是透出一種“心誠則靈”的虔誠和狡黠混合的光彩。
然而,這微弱卻固執的“求雨聲波”,終究沒能瞞過主席臺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總教官那兩道濃眉擰成了疙瘩,他側過頭,疑惑地看向身邊陪同的輔導員張老師:“張老師,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嗡嗡嗡的,念經呢?”
張老師順著教官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精準地落在還在“虔誠”默念的劉星宇身上,臉上掠過一絲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無奈道:“哦,報告教官,這是市場營銷10級2班的副班長劉星宇同學……嗯,自創的‘軍訓求雨令’。”張老師說完,下意識地也抬頭望了望天——好一片萬里無云,藍得晃眼,干凈得連只鳥飛過都嫌多余。
“求雨令?”總教官的嘴角似乎抽動了一下,不知是覺得荒謬還是被這“創意”氣笑了,他指著那毫無商量余地的湛藍穹頂,“有用嗎?嗯?”
張老師頓了頓,苦笑著如實相告:“報告教官,看這老天爺的意思……恐怕是沒什么用。”
“嗯——”總教官拖長了調子,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這群在烈日下蔫頭耷腦的“求雨信徒”,點了點頭,語氣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慈祥”,“看來,孩子們還是精力太旺盛了嘛!閑得都能編口訣了!得,給他們上上強度,活動活動筋骨,清醒清醒腦子!”
他拿起掛在胸前的哨子,湊到嘴邊,一聲短促尖銳的哨響瞬間撕裂了操場上沉悶的空氣:“全體注意!”他的聲音洪亮得足以讓操場的每一寸地皮都抖三抖,“市場營銷專業全體新生!原地軍姿——再加訓三十分鐘!”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微不可聞、卻又痛徹心扉的哀鳴。大壯絕望地閉上了眼,喉頭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滿滿的黃連。
“另外——”總教官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鎖定在臉色瞬間煞白的劉星宇身上,“那個‘求雨令’的發明人,劉星宇同學!出列!”劉星宇身體明顯一僵,但還是條件反射般地跨前一步,站得筆直,只是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看來你很想請龍王來下雨?想法很獨特嘛!”總教官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讓人頭皮發麻的“贊賞”,“既然你這么有誠意,那就用實際行動表達一下。去!圍著操場跑十圈!記住,一邊跑,一邊大聲念你的求雨令!讓龍王好好聽聽你的誠意!看看管不管用!現在,立刻,馬上——跑!”
命令如山倒。劉星宇的臉瞬間精彩紛呈,從煞白到通紅,最后定格在一種近乎視死如歸的悲壯上。他機械地轉過身,朝著跑道邁開了沉重的第一步,那背影,活像被押赴刑場的壯士。
“一二三,快快快……”他剛開始的聲音細弱游絲,還帶著點羞憤欲絕的顫抖。可總教官那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立刻追了上來:“沒吃飯嗎?大點聲!讓龍王聽見!”
劉星宇渾身一激靈,猛地深吸一口氣,如同引吭高歌般豁出去了,悲憤交加的吼聲響徹了整個操場:“天靈靈!地靈靈!四海龍王快顯靈!下雨吧——!”那聲音,與其說是呼喚龍王,不如說是絕望的吶喊。他邁開步子跑了起來,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在滾燙的塑膠跑道上,也踏在我們所有人心尖上。
一圈,兩圈……他跑過我們方陣面前時,那念咒的腔調已經徹底變了味。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迷彩服,濕淋淋地貼在背上,額前的頭發也一綹綹地粘在皮膚上。他氣喘吁吁,聲音嘶啞,卻絲毫不敢停下那“虔誠”的呼喊,跑得歪歪斜斜,仿佛隨時都會一頭栽倒。
“龍王……來一個……呼……來一個……龍王……呼……呼……”
看臺上,其他連隊休息的同學們像看戲一樣圍攏過來,笑聲、口哨聲、甚至還有好事者跟著起哄的應和聲此起彼伏:“劉星宇,加油跑啊!”“龍王!聽見沒!下雨啊!”我們方陣里,大壯捂著臉,肩膀抖得厲害,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后排幾個女生也忍不住,笑得彎下了腰。
當劉星宇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地跑過主席臺前,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嘶吼出那句“七八九!有沒有——?!”時,整個操場的哄笑聲達到了頂點。總教官背著手,嘴角似乎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隨即又迅速恢復了鐵板一塊的威嚴。
劉星宇終于跑完了那漫長的十圈,像一灘徹底融化的泥,直接癱倒在跑道邊的草地上,胸膛劇烈起伏,只剩下倒氣的份兒,別說求雨令,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了。他迷彩服的后背,赫然析出了一層白花花的鹽漬,那是汗水被反復蒸干后留下的“勛章”。
就在他癱倒不久,頭頂那片瓦藍瓦藍、被求雨令“虔誠”轟炸了無數遍的天空,終于慢悠悠地飄來了幾朵稀薄的白云,懶洋洋地擋住了太陽的一小角。一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涼風,極其吝嗇地拂過了操場。
“咦?好像……起風了?”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
癱在地上的劉星宇,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瞄了一眼天空那幾片聊勝于無的云彩,嘴角抽搐著,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混合著絕望與認命的悲鳴:“龍王……您老人家……這反射弧……也太……太長了吧……”聲音雖輕,卻引來周圍同學一陣更加響亮的哄笑。
軍訓的日子,就在這汗水與笑聲交織的求雨鬧劇中繼續滾滾向前。劉星宇那嘶啞的“求雨令”余音,連同他癱倒在鹽漬地圖上的“光輝”形象,已然成為我們這屆新生口耳相傳、經久不衰的校園傳說。每當我們抬頭仰望那依舊不肯痛快落雨的晴空,耳邊總會回蕩起那悲壯又荒誕的吶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的好著急!”
龍王終究未曾顯靈,可教官的威嚴和這烈日下的青春滋味,卻如同那日劉星宇背上的鹽漬,深深烙印進了每個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