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公園草葉上的露水還沒被晨光蒸干，劉星宇就被一種異樣的灼熱感驚醒了。帳篷里悶得像蒸籠，身旁的蘇琳蜷縮著，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而滾燙。他心下一沉，伸手探去——額頭燙得驚人！

“蘇琳？”他輕聲喚道，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

蘇琳費力地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嘴唇干得起了皮。她虛弱地搖搖頭，想撐起身子，手臂卻軟綿綿地使不上勁：“……沒事，可能……有點悶。”聲音沙啞得厲害。

小雅和大壯也醒了，圍攏過來。小雅摸了摸蘇琳的額頭，驚呼：“天！這么燙！肯定是昨天夜里河邊濕氣重，又著了涼，今早太陽一曬就中暑了！”大壯二話不說，擰開寶貴的礦泉水瓶蓋，小心地喂她喝了幾口。

“去醫院！”劉星宇斬釘截鐵，手已經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銀行卡。一千塊的“游戲規則”在真實的病痛面前搖搖欲墜。

“不！”蘇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滾燙的手指帶著驚人的力量，聲音雖弱卻異常固執，“不去醫院！行李還在超市柜子里扣著錢呢！我……我能撐住。”她掙扎著坐起來，汗水濡濕了鬢角凌亂的發絲，眼神里是近乎執拗的光，“龍門石窟……都到門口了……不能不看。”那眼神，像被逼到懸崖邊的小鹿，絕望又倔強。

拗不過她，也心疼那每小時都在跳字的寄存費。四個人，三個憂心忡忡，一個強打精神，再次背起沉重的行囊，像一支士氣低落的傷兵隊伍，踏上了前往龍門的公交車。陽光越來越毒辣，車廂像個移動的烤箱。蘇琳靠著車窗，緊閉著眼，臉色由潮紅漸漸褪成一種虛弱的蒼白，汗水浸透了她后背單薄的T恤，留下深色的印記。每一次車輛的顛簸，都讓她眉頭痛苦地緊鎖。

龍門石窟，終于到了。伊闕兩岸，千窟萬龕，佛陀菩薩在亙古不變的陽光下俯視著蕓蕓眾生。巨大的盧舍那大佛，面容慈悲安詳，靜穆地端坐于山壁之間，陽光為他鍍上一層永恒的金輝。這恢弘的佛國氣象，足以震撼任何一顆心靈。然而，劉星宇的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目光根本無法離開身邊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

蘇琳的腳步越來越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她幾乎是靠小雅半攙半架著在移動。在奉先寺那長長的、陡峭的臺階前，她仰頭望著那高聳入云、氣勢磅礴的大佛，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眼中流露出極度的渴望和不甘。然而，僅僅是向上攀爬了幾級臺階，她的身體猛地一晃，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小雅驚叫一聲，沒能扶住。在周圍游客低低的驚呼聲中，蘇琳像一片失去支撐的落葉，軟軟地倒在了冰冷堅硬的石階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一下，瞬間紅腫起來，臉色白得像一張透明的紙。

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倔強，在身體徹底崩潰的瞬間，化為烏有。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冰冷而刺鼻。急診室里，醫生看著體溫計上39.5℃的數字，眉頭緊鎖，語氣帶著責備：“中暑加低血糖！脫水這么嚴重，還硬撐？不要命了！”冰涼的吊針扎進蘇琳青色的血管，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注入她滾燙的身體。她躺在慘白的病床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像一個被現實輕易擊碎的瓷娃娃。

劉星宇捏著那張剛剛繳費的收據，薄薄的紙張卻重逾千斤。五百塊。上面冰冷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他們四人小心翼翼守護的“千元基金”，在洛陽的醫院里，瞬間被削去了一半！泰山頂上的寒風、綠皮火車的硬座、洛水邊啃冷面餅的滋味……所有省吃儉用的艱辛，似乎都被這張輕飄飄的紙否定了。他下意識地又去摸那張銀行卡，光滑的塑料邊緣硌著掌心，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尖銳地叫囂：拿出來！結束這一切荒唐的苦行！

大壯和小雅看著那張收據，臉色也灰敗下去。病房里只剩下心電監護儀單調規律的“嘀嗒”聲，沉重得讓人窒息。

“蘇琳，”小雅坐到床邊，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哽咽，“你看……錢……要不，你先回家？好好休息，養好身體……”她說不下去了。

大壯也搓著手，笨拙地開口：“是啊，身體要緊。洛陽這趟……也算值了。”

劉星宇喉嚨發緊，他看著病床上蘇琳蒼白虛弱的臉，那句“我們送你回去”在舌尖滾了幾滾，卻沉重得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直閉著眼的蘇琳，眼角突然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淚水無聲地滑落，迅速洇濕了潔白的枕套。她沒有睜眼，肩膀卻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動，壓抑的啜泣聲從緊咬的唇縫里泄露出來，充滿了巨大的委屈和傷心。

“我……我知道……花了……好多錢……”她終于睜開眼，淚水模糊的視線掃過病床邊三張寫滿擔憂的臉，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可是……可是我不想回去……”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眼神里爆發出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那火焰燒干了淚水，只剩下不顧一切的執拗：

“從小到大……我都是聽話的‘乖乖女’……按部就班地上學、回家……連出門旅行……都是跟著爸媽……去安排好的地方……”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卻又異常清晰，“這次！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沒有爸爸媽媽陪著……自己走這么遠的路！第一次……自己決定要去哪里！第一次……和你們一起……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看泰山日出，去洛水邊念詩……去看那些只在課本上見過的石頭大佛！”

她的目光死死地抓住每一個人，淚水還在流，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燃燒的星辰：

“我知道我拖累大家了……我知道錢不夠了……可是……求求你們……別讓我現在回去……我不想……就這么認輸……我想……和你們一起……走到西安……走到大雁塔底下……”她哽咽著，幾乎語不成句，“讓我……堅持……下去……好不好？”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壓抑的啜泣聲在回蕩。那哭聲里，不是一個病弱女孩的軟弱，而是一個靈魂第一次掙脫樊籠、渴望飛翔卻被現實狠狠拍落在地的劇痛與不甘。

大壯猛地轉過身，對著慘白的墻壁狠狠抹了一把臉。小雅緊緊握住蘇琳沒有打針的那只手，眼淚也撲簌簌往下掉。劉星宇站在那里，感覺心臟被蘇琳那番話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脹。銀行卡冰冷的觸感還在，但此刻，它帶來的不再是輕易的解決方案，而是一種令人羞愧的懦弱。他看著蘇琳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燃燒著的執拗光芒，那光芒比銀行卡里所有的數字加起來都要滾燙，都要有力量。

“笨蛋！”大壯猛地轉回身，聲音粗啞，眼圈通紅，“誰說要丟下你了！不就是錢嗎？省！老子一天啃三頓饅頭也把你那份省出來！”

小雅用力點頭，眼淚甩飛出去：“對！我們一起去西安！少坐兩趟公交，多走點路就是了！”

劉星宇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醫院消毒水的冰冷氣息涌入肺腑，卻奇異地壓下了一直盤踞心頭的焦慮和動搖。他走到床邊，沒有看那張刺眼的繳費單，目光落在蘇琳依舊蒼白卻亮得驚人的臉上。

“好好打針，好好睡覺。”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堅定，“后天一早，我們出發。目標——”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西安。”

蘇琳眼中的淚光瞬間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驚喜點亮，隨即又涌上新的水汽。她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嘴唇顫抖著，終于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卻燦爛無比的笑容。

窗外，洛陽城的陽光依舊熾烈。病房里，冰涼的藥液一滴滴注入少女的血管，也仿佛注入了某種名為“堅持”的滾燙力量。那被削去一半的“千元基金”依然是個沉重的現實，但此刻，它似乎不再是鎖鏈，而是被賦予了新的、更加沉重的意義——它要承載四個年輕人共同的倔強，和他們眼中那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的大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