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不知疲倦地沖刷著北莽山脈外圍崎嶇的山道,將連日積累的泥濘和血腥反復稀釋,最終匯入渾濁湍急的溪流,奔涌向山外。
王晨踏著濕滑的石塊,每一步落下都異常沉穩。身后粗藤捆扎的狼皮和幾根粗壯的腿骨、鋒銳的獠牙,隨著步伐微微晃動,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幾天前那場與鐵背蒼狼的生死搏殺留下的傷口,在《九劫吞天訣》吞噬轉化來的精純血氣滋養下,已只剩下幾道暗紅色的痂痕,猙獰地盤踞在左肩和手臂上,隱隱散發著一種非人的堅韌感。
破碎的丹田依舊如同一個無底的空洞,無法存儲絲毫靈力。但體內,那幾條被強行開辟、如同暗紅毒蛇般盤踞的“噬血之脈”,卻在每一次心臟搏動時,傳遞出冰冷而澎湃的力量。這力量不屬于靈力,卻更加原始、更加暴戾,支撐著他殘破的軀殼,甚至比丹田完好時更加堅韌、更加充滿爆炸性的潛能。
代價,是靈魂深處那永不饜足的饑渴。
每一次呼吸,山林間彌漫的草木氣息、泥土的腥氣、甚至風雨的冰冷,都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血腥味所覆蓋。他能“嗅”到潛藏在密林深處那些生靈的氣息——野兔的微弱心跳,毒蛇冰冷的蟄伏,甚至更遠處,幾頭一級、二級妖獸散發的、帶著誘惑力的血氣波動。那饑渴如同跗骨之蛆,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的理智,催促著他撲向最近的活物,將其撕碎、吞噬,化為滋養自身的力量。
他死死壓制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提醒自己:他是人,不是被功法驅使的野獸。他需要情報,需要知道劉家發生了什么,需要知道劉悅被帶回去后的處境!他需要一個進入人類聚集地的身份。
黑石鎮,便是這北莽山脈外圍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補給點。由幾股獵妖者勢力和小家族共同把持,混亂而現實。
轉過最后一個山坳,一片依著陡峭山壁而建的、雜亂無章的聚居地出現在視野盡頭。粗糲的黑色巖石壘砌成簡陋的圍墻,不少地方已經坍塌,只用木柵欄勉強修補。鎮內房屋低矮,大多也是用黑石和木材搭建,屋頂壓著沉重的石塊以防狂風。空氣里混雜著劣質酒氣、汗臭味、血腥味、獸皮鞣制的惡臭,以及一種底層掙扎者特有的、混雜著麻木和兇狠的氣息。
鎮口沒有守衛,只有兩個穿著破爛皮甲、抱著長矛靠在濕漉漉墻根下打盹的閑漢。王晨背著狼皮材料走近時,其中一個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渾濁的目光在他身后那捆顯然屬于一級妖獸鐵背蒼狼的材料上掃過,又落在他臉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爪痕,以及那雙平靜得近乎死寂、深處卻隱隱透出血色的眼眸上。
閑漢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到嘴邊的盤問咽了回去,重新耷拉下眼皮,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王晨沉默地穿過歪斜的鎮門。泥濘的街道上污水橫流,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眼神警惕而冷漠。偶爾有穿著稍顯整齊、帶著統一徽記的人走過,周圍的人群便下意識地避開。那是鎮上幾股勢力的成員。
他的目標很明確——位于鎮子中心地帶,一座用粗大原木搭建、門口掛著一個歪歪扭扭寫著“血牙”二字木牌的簡陋酒館。這里是消息最混雜,也最有可能打探到一些東西的地方。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熱浪混合著汗臭、劣酒、烤肉和血腥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昏暗的光線下,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粗豪的獵妖者袒露著滿是傷疤的胸膛,大聲劃拳拼酒;神情陰鷙的獨行者縮在角落,警惕地打量著每一個靠近的人;還有幾個穿著統一灰色勁裝、胸口繡著一把滴血短刀圖案的漢子,占據了酒館里最好的幾張桌子,旁若無人地大聲喧嘩,顯然是此地某個勢力“血刀幫”的成員。
王晨的出現,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一個背著妖獸材料、臉上帶傷的新面孔獵妖者,在黑石鎮太常見了。他默默走到光線最昏暗的角落,將背上的狼皮材料靠墻放下,發出沉悶的響聲。然后走到油膩的吧臺前,拋出一枚剛從蒼狼身上剝下、還帶著血絲的獠牙。
“最烈的酒,一碗肉。”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
吧臺后,一個獨眼、臉上橫亙著巨大刀疤的壯碩老板抬眼看了看他,又瞥了眼那枚成色不錯的狼牙,沒說話,轉身從一個黑乎乎的陶罐里舀出一大碗渾濁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液體,“咚”地一聲放在王晨面前。接著又從一個冒著熱氣的大鍋里撈出一大塊不知什么野獸的肉骨頭,丟進一個豁口的陶碗。
王晨端起那碗渾濁的“酒”,一股濃烈的、近乎工業酒精的辛辣氣味直沖鼻腔。他沒有猶豫,仰頭灌下一大口。火線般的灼燒感瞬間從喉嚨燒到胃里,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麻痹的暖意,勉強壓下了靈魂深處那蠢蠢欲動的嗜血饑渴。
他端著肉碗,拿著酒碗,回到角落那個靠著狼皮的位置坐下,默默地撕咬著那塊帶著腥膻味的肉,耳朵卻像最靈敏的獵犬,捕捉著酒館里每一個角落傳來的聲音碎片。
“…媽的,這鬼雨下個沒完,北莽山外圍的畜生都躲起來了,這趟白跑,晦氣!”
“…聽說內圍那邊前幾天有異動?霞光沖天,怕不是有寶貝出世?”
“…省省吧!內圍是你能去的?二級妖獸遍地走,三級妖獸也不是沒有,找死!”
“…血刀幫那幫孫子越來越囂張了,抽成又漲了!”
“…小聲點!聽說他們攀上了青陽城王家的大腿,惹不起…”
“…王家?哪個王家?青陽城那個?”
“廢話!還有哪個王家?聽說他們家的天才王峰少爺,不日就要迎娶劉家那位小姐了,強強聯合啊!血刀幫這幫狗腿子,現在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劉家小姐”四個字,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王晨的耳膜!
他撕咬肉塊的動作猛地一僵,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瞬間發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低著頭,額前散亂的頭發遮住了驟然收縮的血色瞳孔,但全身的肌肉卻如同弓弦般瞬間繃緊,一股冰冷兇戾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他身上彌漫開來,讓旁邊一個正唾沫橫飛吹牛的獵妖者莫名地打了個寒顫,疑惑地左右看了看。
“…劉家?哪個劉家?”有人好奇追問。
“還能有哪個?不就是黑石鎮東邊百里的青陽城劉家!那位小姐,嘖嘖,聽說可是天仙般的人物,可惜了…”
“可惜什么?嫁給王家那位前途無量的王峰少爺,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一步登天!”
“嘿,你懂個屁!”說話那人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和隱秘的猥瑣,“我有個遠房表兄在劉家當差,前幾天偷偷傳信出來,說那位劉悅小姐,是被強行抓回去的!關在劉家后山的寒玉洞里,派了好幾個筑基高手日夜看守!嘖嘖,那地方,滴水成冰啊!聽說…是寧死不肯嫁呢!”
“真的假的?還有這等事?”
“騙你作甚!聽說王峰少爺還放話了,婚期就在三天后!到時候劉悅小姐就算是被捆著,也得送上花轎!嘿嘿,這等烈性的美人兒,落到王峰少爺手里…嘖嘖,怕是有的苦頭吃咯…”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在王晨手中響起。
那根被他捏在手中的粗大獸骨,竟生生被他捏碎了一角!碎骨刺入掌心,滲出絲絲暗紅的血跡。他卻渾然未覺。
腦海中,劉悅最后那聲泣血的“活下去”在瘋狂回蕩,與酒館里那猥瑣的議論聲交織在一起,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寒玉洞!筑基看守!捆著上花轎!王峰!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轟——!”
一股狂暴的、幾乎要沖破理智堤壩的兇戾殺意,混合著《九劫吞天訣》那被刺激得瘋狂躁動的吞噬欲望,如同沉寂的火山,在王晨體內轟然爆發!他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冰冷而粘稠,如同實質的血腥風暴,以他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嘶…”
離他最近的幾個獵妖者同時倒抽一口冷氣,駭然轉頭看向角落!那感覺,就像是被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兇獸死死盯住,隨時會被撕碎吞噬!
整個喧鬧嘈雜的酒館,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驚疑、恐懼和警惕,齊刷刷地投向那個角落里的身影!
就在這時——
“砰!”
酒館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一腳粗暴地踹開!
冷風和雨絲猛地灌入,吹得火塘里的火焰一陣劇烈搖曳。
三個身穿王家制式青色勁裝、腰挎長刀的護衛,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為首一人身材高瘦,眼神倨傲陰鷙,目光如同刀子般掃過酒館內噤若寒蟬的眾人,最后落在了吧臺后那個獨眼老板身上。
“老板!最好的酒,最好的肉!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賞!”高瘦護衛的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
“是是是!王三爺您幾位稍等,馬上就好!”獨眼老板臉上立刻堆滿了諂媚的笑容,點頭哈腰,與剛才面對王晨時的冷漠判若兩人。
高瘦護衛王三滿意地點點頭,帶著兩個手下,旁若無人地走向酒館中央一張空著的桌子——那張桌子原本坐著兩個獵妖者,此刻在王三陰冷的目光注視下,臉色發白地慌忙起身讓開,連桌上的酒肉都顧不上拿。
“一群廢物。”王三不屑地嗤笑一聲,大馬金刀地坐下,目光隨意地掃視著酒館,帶著一種巡視自家領地的傲慢。當他的目光掠過角落那個低著頭、散發著令人不安氣息的身影時,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那家伙是誰?”王三用下巴點了點王晨的方向,問旁邊的獨眼老板,語氣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面生得很。身上一股子晦氣,別沖撞了爺幾個喝酒的興致。”
獨眼老板順著王三的目光看去,臉上露出一絲為難,壓低聲音:“回三爺,是個新來的獵妖者,剛宰了頭鐵背蒼狼,看著…有點邪性。您息怒,小的這就讓他滾蛋!”說著,老板就要繞過吧臺。
“慢著。”王三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玩味,抬手阻止了老板,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新來的?不懂規矩?爺今天心情好,教教他。”
他使了個眼色。身后一名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王家護衛獰笑一聲,大步朝著角落的王晨走去。
沉重的皮靴踩在骯臟的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酒館里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這一幕。血刀幫的幾個成員抱著胳膊,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魁梧護衛走到王晨桌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始終低著頭的家伙,一股混合著酒氣的口臭噴在王晨頭頂。
“喂!小子!聾了還是啞了?”護衛的聲音如同破鑼,充滿了惡意,“沒看見我們王家三爺來了?還不快滾過來磕頭問安!把你身上那點破爛玩意兒獻上來孝敬三爺!說不定三爺一高興,賞你幾塊骨頭啃啃!”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侮辱性的動作,朝著王晨肩上那捆狼皮材料抓去!動作粗魯,顯然是想連人帶東西一起掀翻在地,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一個永生難忘的下馬威!
就在那粗糙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狼皮的瞬間——
一直低著頭的王晨,動了!
沒有抬頭,沒有怒吼。他的動作快如鬼魅,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和爆發力!
一直垂在身側、沾著酒水和油污的右手,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驟然暴起!五根手指彎曲如鉤,皮膚下暗紅的血光一閃而逝,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后發先至!
“噗!”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悶響!
魁梧護衛那只抓向狼皮的粗壯手腕,竟被王晨的五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位置精準無比,正是手腕內側最脆弱的筋腱交匯之處!
護衛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他感覺自己抓到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劇痛,伴隨著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瞬間從被抓住的手腕處爆炸開來,席卷全身!
“呃…啊?!”護衛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而變調的驚叫,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便從那只“鐵鉗”上傳來!他引以為傲的、足以生撕虎豹的強壯臂膀,在這股力量面前,竟然脆弱的如同枯枝!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清晰響起!
王晨面無表情,手腕猛地一擰、一壓!
魁梧護衛那龐大的身軀,竟如同一個破麻袋般,被他單手掄了起來!在所有人驚恐萬狀的目光注視下,狠狠砸向他面前那張厚實的原木桌子!
“轟隆——!!!”
木屑紛飛!酒碗肉塊四濺!
堅固的原木桌子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四分五裂!魁梧護衛的身體如同爛泥般癱在碎裂的木塊和污穢的食物殘渣中,口鼻噴血,那只被扭斷的手腕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整個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昏死過去!
整個酒館,死寂得如同墳墓!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燒發出的“噼啪”聲,以及屋外愈發狂暴的風雨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被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血腥暴戾到極致的一幕徹底震懵了!看向那個緩緩直起身、站在狼藉碎片中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懼!
王三臉上的倨傲和陰冷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和暴怒!他猛地站起身,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神如同毒蛇般死死盯住王晨:“小雜種!你找死!”
王晨緩緩抬起頭。
濕漉漉的亂發下,那雙眼睛終于徹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不再是死寂的平靜。
而是如同煉獄血海翻滾的漩渦!粘稠、瘋狂、燃燒著冰冷到極致的毀滅火焰!那濃烈的血色幾乎要溢出眼眶,其中蘊含的滔天殺意和一種非人的、仿佛要吞噬萬物的兇戾氣息,讓所有與之對視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靈魂都在顫抖!
他沒有看暴怒的王三,也沒有看地上昏死的護衛。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淬了血、凝了冰的實質利箭,穿透彌漫的酒氣和驚駭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酒館門口的方向。
風雨聲更大了。
而那雙血瞳深處,翻涌的只有一個名字,一個地點,和一個無法動搖的念頭:
寒玉洞!劉悅!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