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香神廟。

密室里，多出一個市井打扮的漢子。

聽完他的稟告后，賀知白微微皺眉。

俊逸男子卻是再也笑不出來，額梢兩側青筋跳動，“你再說一遍？”

漢子苦笑，說一萬遍也是如此，方才他人在現場。

確認自己沒聽錯后，俊逸男子殺氣騰騰，“一個靈山圣女已經夠煩了，又來一個？

“老賀，我要宰了他！”

賀知白沉吟道：“公子稍安勿躁，是否如你所想，猶未可知。”

俊逸男子道：“還有什么不可知的，接連拜碎兩尊神像，連咱們的雷神像都經不起他一拜……”

“公子說到正點子上了。”

賀知白打斷道，“阮靈素況且有弱水護體，此子若真與阮靈素是一路人，又怎會無所依仗？再者，巫教必會從中作梗。”

俊逸男子咬牙道：“未必，看樣子尚未覺醒，正是好時機。總不可能放任不管，否則將來必成大患！”

賀知白道：“我的意思還是先查清楚，謀而后動。”

俊逸男子道：“你查你的，我干我的，像你說的，他興許有所依仗，外加巫教保護，在這江左道又不好搞出大動靜，怕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賀知白道：“公子知曉分寸便好，江左道是天下最好的傳教地之一，萬不可失，咱們初來乍到，尚未打好根基，莫要引得墨家排斥，否則即便蕩平行止山，恐怕也無濟于事。”

俊逸男子眼眸中，近乎實質的殺機吞吐著，“放心，我會讓他死得……風平浪靜。”

————

老神仙廟，正殿內。

一名清修者對李長歲抱拳，問：“這位公子是修士吧？”

李長歲回禮，頷首道：“是。”

清修者又問：“公子最近可殺過人？”

李長歲實話實說，“殺過仇敵，在江左道之外。”

問話的清修者環顧大殿，朗聲道：“這便是神像出現異樣的原因，這位公子既非凡人，身上煞氣又過重。”

還說無甚大礙，修補一下便好。

殿內的百姓們恍然。

望向李長歲的眼神不再怪異，多出些敬畏。

李長歲撓撓后腦勺，是這樣嗎？

倒是李家人長吁口氣。

“長歲，看來你是不好再拜了，咱們回吧。”

“無妨，你們拜你們的，我去外面采采風，正好熱鬧，新鮮事多。”

告別家人后，李長歲離開大殿，神仙廟里的香客越來越多，人流比肩接踵，全往里面涌，不擠都出不去。

從一個墻角擠過去時，倏然一股香軟撞在身上。

迎面突然出現一個姑娘，被李長歲撞得趔趄一下，險些沒有摔倒。

李長歲眼明手快，趕緊攙扶一把，即便隔著衣袖，亦能感受到姑娘光滑細膩的肌膚，彈性驚人，手臂軟若無骨。

這姑娘雖然打扮樸素，但等看清她的相貌后，李長歲不禁怔住。

被驚艷到了。

眉如遠山含黛，眸若秋水凝星，膚若新雪覆釉，當真有些冰肌玉骨的意思。

俊俏得很。

這邊的動靜也引來周遭百姓的探視，留意到這個姑娘后，老少爺們齊齊瞪大眼眸，哈喇子淌了一地。

有人小聲說，話本里的仙女不過如此了。

姑娘卻是有些站立不穩，似乎崴了腳，李長歲連忙道歉。

姑娘性格也極好，說沒事，但顯然有事。

“要不我送你去醫館看一下吧。”

“不用，找個地方坐坐，我揉揉應該無礙。”

此地人太多，根本無處落座，李長歲只好攙著她，小心翼翼離開神仙廟，來到街道斜對面的一座茶樓。

一路上也不知艷羨死多少哥們。

吩咐小二上來最好的茶水和點心，李長歲佯裝摸向袖口，取出一只小玉瓶，遞過去道：“還未請教姑娘姓氏，姑娘試試涂上這藥膏揉揉。”

“我叫阮靈素，多謝公子，原來公子是修行者啊。”

阮靈素表示不用藥膏，曲腿隔著羅襪揉搓著腳踝。

李長歲詫異，“哦？姑娘也……”

“我會一點相面卜卦之術，眼力還行，方才看見這藥瓶并非是從公子袖口中取出。”

李長歲哦一聲后，拱手道：“在下李長歲，實在不好意思，廟里人太多，是我莽撞了。”

“公子道過歉的。”阮靈素含笑道，“李公子的面相很特殊哦。”

李長歲摸了摸臉，問：“有何說法？”

阮靈素反問：“李公子是否在夢中，或恍惚之間，腦子里總會浮現一些看似零零碎碎，細想之下又覺得有所關聯的畫面，恍若親身經歷過，就好像……前世的記憶。”

李長歲驚愕。

阮靈素美眸大亮，“真有？”

李長歲不敢再用尋常眼光看待這個姑娘，這哪是“會一點相面卜卦之術”，說是神機妙算都不為過。

“阮姑娘實乃高人。”

“這沒什么，在我的家鄉，幾乎人人都會一點卜卦之術。”

“阮姑娘的家鄉是？”

“很遠，在古云瑤洲。”

李長歲又是一驚，同時想起一件事，老頭也是來自古云瑤洲，等于說與這位阮姑娘是老鄉。

使得他再看這位姑娘，平添幾分親切。

小二送上來茶水和點心，李長歲倒茶的時候，留意到阮靈素好奇地盯著那盒點心，含笑招呼道：“阮姑娘不用客氣，權當在下給姑娘賠禮。”

阮靈素取過一塊雪花糕，小嘗一口，美眸明亮。

李長歲看得稀奇，問：“阮姑娘以前沒吃過雪花糕？”

這是市井坊間最常見的一種糕點，米粉中拌入糖霜，上籠蒸熟，通常還會摻入些桂花提升風味，算得上好吃又不貴。

阮靈素訕笑道：“我與家中長輩一道，她管得嚴，基本不讓我一個人出門，今日……本地節慶，算是特例。”

李長歲也不奇怪，像她這樣的姑娘，一個人出門，確實不安生。

他又哪里知道，再稀奇的山珍海味阮靈素都吃過，唯獨這市井小食，壓根上不了她的餐桌。

阮靈素高貴的身份之下，隱藏著一顆無比孤獨的心，天地雖闊，她卻是異類，于這人世間，找不到一個同類。

直至，今日。

她已篤定李長歲是她的同類，大抵上還是位故人，只是無法確定是哪一位。

多少年來，她都沒有這么開心過。

她突然說：“李公子，你能不能帶我逛逛這天水城，來此有段時日，我還陌生得緊。”

“呃……你的腳？”

“已經無礙。”

阮靈素起身走了兩步，果然完好如初。

“其實我也初到天水城，怕是只能帶阮姑娘瞎逛了。”

“漫無目的，興許更好。”

李長歲沒法拒絕，是他理虧在先，外加對這姑娘也有好感。

身為大夏人，權當做一回東道主，帶老頭的小老鄉，在這天水城游玩一番吧。

示意阮靈素稍等，李長歲返回老神仙廟中，找到家人，告知他們玩完先回住處，說自己有點事。

李魚非得跟來，被李長歲一屁股給踹了回去。

李長歲帶著阮靈素，逛了集市，嘗試過各種街頭美食。

進過一間瓦舍，觀看了百戲雜耍。

登上城中最高的棲云塔，俯瞰了整座天水城的壯闊。

黃昏時分，租下一艘畫舫，同游城中的碎月湖。畫舫上也供應美酒佳肴，二人對飲，談笑風生。

堤岸楊柳依依，湖中波光瀲滟，火紅的霞光映照之下，水天一色，美不勝收。

夜幕降臨時，畫舫靠岸。

阮靈素意猶未盡，這一日的游玩，仿佛在她的世界中，打開了一扇新窗戶。

很小的時候，她便被告知與眾不同，坐上了靈山上那張、最高的冰冷座位，萬人之上。

只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她想要什么樣的人生。

不過是，如同今日。

“李公子，莫要在江左道久待，盡早離去，否則會有性命之危。”

湖畔一隅，少女面對少年，收斂笑意，鄭重說道。

李長歲心頭一沉，不敢不信。

確實有人要殺他，出云山的新一輪殺機，已經來了嗎？

“我贈你一物，愿能護衛你一二。”

少女伸出柔夷，面露痛苦，卻見柔嫩的掌心之中，浮現一滴晶瑩，越來越大，直到小手快要握不下時，少女才停下，已是香汗淋漓，似乎遭受極大損耗。

李長歲倒不奇怪她能顯現這般手段，真是凡夫俗子，又怎能從遙遠的古云瑤洲來到此地？

只是看出此物對她異常重要，割舍之后似乎傷及根本，連連擺手，想要拒絕。

少女卻不由分說，抬起柔夷，將掌心托著的水團，拍進了他胸口。

李長歲受之有愧，也不知該如何回報，只能暫且記下這份恩情，問道：“阮姑娘，此為何物？”

“弱水。”

鴻毛不浮，不可越也，謂之弱水。

弱水雖三千，卻不現人間。

此為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