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戰最后一次扣下扳機時，眼前沒有敵人，只有南洋維和區那個孩子空洞的眼眸。

當他帶著這份創傷退役進入國際安保公司黑巖時，以為遠離了殺戮。

直至赤蛇傭兵團的子彈撕碎難民車隊的瞬間，厲戰才明白，地獄從未遠去。

而最危險的不是敵人的高科技武器，竟是背后盟友的冰冷背叛——

“要活的，其余的，銷毀。”耳機里的命令冷酷如刀。

刺鼻的鐵銹味混著機油與血腥。厲戰的戰術靴踩過泥濘扭曲的金屬殘骸。在他腳下，一片剛被“剃刀”戰術撕開的赤蛇傭兵陣型中央，倒斃的敵兵臉上凝固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一枚被他改造過的觸發雷破片由下而上灌入軀體，爆開的腹腔混著內臟涂滿了旁邊半截炸裂的水泥隔離墩。暴雨沖刷著污血，卻沖不散那股粘稠的死亡氣息。

這是南洋共和國的邊境，難民臨時通道，一個應該只有絕望和混亂的地方。十分鐘前，一隊老舊的民用裝甲巴士本該從這里駛向相對安全的IPF緩沖區。黑巖國際安保公司接的是IPF維和部隊的委托，很“干凈”的任務：護送，確保通道，必要時武力驅散零散暴徒。直到赤蛇帶著如同外科手術般的精準火力，撕裂了雨幕，也讓“干凈”這個詞碎了一地。

“目標確認。西翼肅清。”厲戰的喉麥震動了一下，聲音比金屬還硬。他左眼護目鏡上淡藍的光標閃爍，隼眼系統標記著視野邊緣兩名呈戰術姿態隱于卡車殘骸后的赤蛇。視野晃動間，耳畔卻灌進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哭喊。雨聲、槍聲、爆炸聲都瞬間失焦。通道的泥地里，半截小小的手臂蒼白得刺眼，粘著泥土和雨滴。

那個孩子空洞瞪視著灰蒙雨空的眼睛，猛然取代了現實的慘烈景象，毫無征兆地撞入腦海深處。鐵銹味、硝煙味、死亡的味道……塞內加血鎮外那堵倒塌墻壁后同樣的絕望凝視……胃部一陣抽緊痙攣。

“操！”一聲短促粗暴的嘶吼在頻道炸開，強行把他從記憶漩渦里拽出。同一瞬間，厲戰本能地伏低身形，一串灼熱的機槍彈痕撕咬著他剛才倚靠的掩體上方，碎屑飛濺。

“掩護！”頻道里林萱的聲音冷冽如冰，“槍火來源！二樓窗口左一！坐標鎖定！”話音未落，那片破樓窗口猛地閃出一蓬炸開的金屬火花和一縷黑煙——一只僅有拳頭大小的棱形黑色無人機如同俯沖的獵隼，從側面狹小的氣窗鉆入，瞬間自毀引爆了射手身邊堆積的彈藥箱。“壓制解除。”

厲戰深吸一口氣，肺部火辣辣地疼，壓下胸腔翻涌的記憶和生理不適。那個孩子的幻視碎裂消失，眼前的雨幕和廢墟再度清晰。“石鋼！”他沙啞低吼。

“收到！”頻道傳來沉悶咆哮。

右前方一輛被重火力攔腰撕開的殘破裝甲車旁，一道巖石般的身影轟然暴起！石鋼，肩頭上那門形同小型攻城炮的“開山槌”速射磁軌炮炮口還蒸騰著高溫的白氣。他上身穿著強化型X-2外骨骼，黑色金屬甲葉布滿斑駁彈痕，右臂那只沉重的合金戰術義肢在雨水中反射著冷光，臂甲下方延伸出用于固定速射炮的重型聯軸器。剛才正是他單憑一臂之力穩穩架住了這門后坐力堪比狂躁犀牛的兇器。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披甲巨熊，直撲厲戰槍線指向的卡車殘骸。沉重的腳步激起泥水如浪。殘骸后剛冒頭意圖移動的赤蛇傭兵甚至來不及看清來物，一道凝聚的藍白色能量光束撕裂雨幕，如同燒紅的焊鐵瞬間烙穿他半探出的鋼盔和頭盔下的一切，留下一個碗口大的恐怖貫穿焦痕。重物砸在泥水里的聲音被暴雨淹沒。

石鋼龐大的身軀帶著碾碎一切的狂暴之勢撞開一堆燒焦的輪胎沖到目標殘骸前，粗壯的義肢猛地抓住扭曲的車門鋼框，伴隨刺耳的金屬撕裂聲，直接將那扇變形的車門如同紙皮般撕開甩飛出去。門內僅存那名赤蛇傭兵發出驚恐到嘶啞的嗚咽，手中的卡賓槍對準石鋼的胸甲瘋狂掃射，子彈撞在外骨骼裝甲上濺起點點火星，彈頭紛紛崩飛彈開，留下無數白痕凹坑，發出暴雨敲鐵皮般的密集脆響。石鋼右手前臂下方厚重的方形金屬護盾下翻成射擊平臺，臂炮藍光再閃。這一次沒有洞穿，一聲沉悶的爆炸悶在那傭兵的胸腹之間。傭兵整個人詭異地向后騰空倒飛，撞在車尾殘余的鋼架上扭曲成奇異的反弓形，然后緩緩滑落，在撕裂的鋼板上留下大灘暗紅粘稠的涂抹軌跡。

頻道里一片死寂，只有嘩嘩的雨聲和石鋼沉重的呼吸在響。

厲戰的目光掃過那片地獄般的屠戮場，最后落在那半截小小手臂的位置。他的聲音透過喉麥傳出，如同被砂紙打磨過，冰冷，堅硬：“小隊報告狀態。”

“夜梟到位。”一個近乎幽靈的聲音在厲戰身側幾米外響起。如同鬼魅般，一片與周圍焦土殘骸幾乎融為一體的“布料”微微掀開，露出一張涂滿偽裝油彩的臉，眼神像淬火的刀鋒般銳利。夜梟無聲地從一片焦糊的灌木后潛出，他身上的環境擬態迷彩披風隨即恢復成不起眼的灰綠色。“東側伏擊點，清除。五人，兩狙擊點。用的是‘響尾蛇’特種穿甲燃彈，帶聲波陷阱。”他走到一個被壓扁的軍綠色水壺旁，動作輕如羽毛，用軍靴尖極其隱蔽地挑開，露出下面一截幾乎透明的金屬細絲，在斷裂處微微閃光。“喏，貨在這。差點中頭彩。”

一管金屬罐靜靜躺在斷裂的陷阱旁，約莫30厘米長，圓柱體，通體是某種不反光的啞光黑金屬，封口處閃爍著細微的紅色指示燈。罐身上沒有任何標志、文字或符號，簡潔到詭異。唯有指示燈下幾個幾乎肉眼難辨的微小凹陷孔，隱約透著一股冰冷的威脅感。厲戰的瞳孔驟然收縮。作為前“雪狼”特種部隊成員，某些特定形態的容器遠比骷髏頭標記更讓人心頭沉墜。

“操蛋的！”石鋼的怒罵幾乎掀翻頻道，“赤蛇這群瘋子！這他媽是……”

厲戰抬手止住石鋼將要吼出的話，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那啞黑罐體上：“林萱，全面掃描！標記數據，建立特殊檔案代號：‘幽靈貨物’！任何異常信號源！周圍環境殘留分析！快！”

“已鎖定，‘幽靈貨物’狀態異常…正在…”林萱的回應伴隨著手指在戰術腕屏上密集敲擊的滴嗒聲，聲音陡然變調，“不對！高強度定向干擾！覆蓋頻段7/11/13！強度激增！是‘蜂群’反制系統！”

厲戰心頭一沉。蜂群——赤蛇的反電子戰王牌，強脈沖壓制核心區域的電子信號。他猛地抬頭，暴雨模糊的視野中，似乎有什么更致命的東西已經啟動。

“厲隊！！”林萱的聲音帶著一絲罕有的急促，“敵增援！坐標不明！速度極快！干擾源……在移動！在靠近我們！”

就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厲戰腳下的泥濘土地毫無征兆地炸開！并非炮彈爆炸的巨大沖擊和火焰，而是沉悶的、來自地底深處的沖擊波！仿佛有無數雙無形巨手猛地掀開了地表！

所有人只覺得一股沛然巨力如同攻城錘般由下而上猛烈撞擊全身，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移位！厲戰整個人被掀飛起來，沉重的護具也無法完全抵消這股力量。時間仿佛變慢，他在半空翻滾，雨水如同冰冷的針刺打在他臉上。他眼睜睜看到石鋼那龐大的身軀像個沉重的沙袋般離地半尺，X-2外骨骼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夜梟如同被巨力拋飛的落葉，重重撞在旁邊燒焦的車架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林萱所在的制高點，隱蔽處傳來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和破碎聲！

“轟——！”一聲遲來的、沉悶如滾雷般的地底咆哮才驟然蕩開！大地痛苦地顫抖著。一股濃密的、帶著辛辣硫磺味的灰白色氣浪混合著被炸得粉碎的泥石碎塊，伴隨著沖擊波如同渾濁的浪潮，驟然從爆炸原點向四周猛烈擴散！

沖擊波的余威仍在震蕩著耳膜。眼前是翻騰的、帶著辛辣硝煙和土腥味的灰白濁浪，耳膜里塞滿了轟鳴和尖銳的金屬呻吟。厲戰從翻滾的泥水中掙扎爬起，視線渾濁一片，喉嚨里滿是鐵銹的味道。他猛地咳嗽，每一次都牽扯著五臟六腑生疼。

那并非傳統爆炸。沒有火焰，沒有巨大彈坑。只有一片被暴力撕裂、翻轉過來的深色泥土層，如同大地翻開的一道丑陋傷疤。

“石鋼！夜梟！林萱！回話！”厲戰的吼聲在喉麥里嘶啞破裂。雨水不斷沖刷著他的頭盔面罩。

“媽的……”石鋼含混的咒罵在幾米外傳來，伴隨著沉重的金屬摩擦聲。他龐大的身影在濁浪中半跪而起，那門兇悍的“開山槌”磁軌炮沉重地陷在泥里，炮管沾滿泥漿。他正試圖用那機械義臂撐起沉重的上身。X-2外骨骼的多處關節噴射孔冒出淡淡的黑煙，發出不祥的噼啪聲。“……外骨骼右腿……膝關節驅動器……過熱鎖死……媽的動不了了……該死的定向震波彈……”他的喘息聲粗重如同破風箱。

厲戰心頭一緊。定位震波彈，特種部隊清理地下工事的裝備，被改裝成了對付地面集群單位。赤蛇的情報和武裝等級……遠超預料。

“夜梟！”

“還活著……”聲音微弱，來自右前方一堆扭曲的金屬廢棄物下。夜梟正狼狽地從一輛被掀翻的運兵車殘骸下爬出，動作遲滯痛苦。他標志性的偽裝披風撕開了大口子，肩頭裝甲上一道深深的凹陷裂痕猙獰觸目，血水正從縫隙里滲出，被雨水沖刷成淡粉色的溪流。“……左肩卡在車里了……肋條可能裂了……咳咳……”

“林萱！”厲戰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躁。剛才爆炸源正靠近她的隱藏點！

頻道里是令人心悸的電流雜音嘶嘶啦啦。

下一秒，林萱急促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切了進來，帶著急促敲擊鍵盤的滴嗒回響，如同雨夜中的穩定心跳：“目標鎖定！南偏東15度，距離400米，‘禿鷲’雙足載具，四架！敵干擾源已識別！就在領航載具后方！它們正在釋放第二輪掩護煙幕！”

伴隨著她的話語，厲戰護目鏡邊緣數個紅色三角形警告標記和矢量線瞬間生成。透過厚重的定向震波煙塵和再次彌漫開來的、散發著金屬腐蝕怪味的“幕布”型化學煙霧，四個帶著低沉嗡鳴聲、線條銳利的黑色身影，如同毒蝎般穿過雨幕和煙霧的縫隙。兩架“禿鷲”正全速突進，背后支架上掛載的發射口正持續噴射著深灰色的快速沉降煙劑；另外兩架則懸停在較遠距離，機體下方的導軌上，閃爍著新的磁力束縛鎖定器的幽藍色冷光，正在為下一波次的重型震波彈充電蓄能。冰冷的棱角和裝甲在穿透煙幕的晦暗天光下折射著死亡的光澤。

敵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流寇。這是圍剿！

“黑巖小組！報告‘幽靈貨物’狀態！速回！”厲戰一邊咆哮著在泥水中半跪著尋找穩固射擊位置，一邊拍打著戰術腕屏試圖連接基地，“黑巖指揮部！這里是厲戰！我們遭伏擊！遭遇重型赤蛇武裝攻擊！請求……”

一個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僚氣息的聲音猛地切斷了厲戰急促的呼叫，如同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黑巖指揮部通告狼組：停止追蹤不明目標‘幽靈貨物’。停止所有戰斗行為。即刻回收任務記錄儀相關數據并刪除全部現場記錄。執行最高優先級的撤退令：撤退坐標A7區域。立刻！”

厲戰的瞳孔驟然縮緊。這聲音來自安保中心主管。坐標A7是后方五十公里外的補給營地。停止追蹤？刪除記錄？

仿佛為了回答他心頭的滔天寒意，那個冰冷的聲音在短暫沉默后，似乎意識到通訊被意外切入，極其突兀地迅速下線。但在音頻徹底切斷前的0.1秒雜音脈沖里，一個幾乎不可聞的加密音波片段，像是某個按鍵操作的附帶背景雜音，驟然在厲戰受過專門訓練的耳膜中，被敏銳捕捉。

那片段極其模糊，帶著強烈的加密失真，卻無法掩蓋其中幾個被特殊變調處理的音節。通過無數次磨煉出的、刻在特種軍人骨頭里的本能瞬間完成了拼合解析——“要活的。其余的，銷毀。指令無誤。”

厲戰的血液，在那一刻凍結了。在暴雨滂沱、硝煙彌漫的地獄中央，比赤蛇的震波彈、比那散發著不祥的啞黑罐體、比記憶中塞內加孩子空洞的眼睛……都要冰冷萬倍。

任務不是保護難民通道。

黑巖的目標是他們這些“狼組”隊員——要活口。

至于那些“其余的”……地上無辜難民的尸體、赤蛇傭兵的尸體、包括林萱發現的“幽靈貨物”……全都屬于“銷毀”范疇。

徹骨的冰寒瞬間凍結了肺腑。厲戰沒有立刻回答指揮部虛偽的指令，他布滿傷痕與泥污的手指卻在戰術腕屏上快如殘影地滑動，點開了一個極隱蔽的程序嵌套層。

“林萱，”厲戰的聲音在頻道里異常平直，聽不出絲毫波瀾，如同淬火成冰的金屬，“授權‘隼眼’，指令：‘風暴’。區域：坐標A7。”

頻道里只有不到半秒的死寂，隨即是林萱同樣毫無溫度、如同機器復讀般的回應：“指令收到，‘風暴’序列載入。隼眼權限確認，區域鎖定。”沒有任何疑問。無需任何疑問。“風暴”是“狼組”在預設程序深處埋藏的最后一步自毀措施預案——覆蓋式遠程格式化。

基地要他們自投羅網？那網里，至少能留下一個永久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