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派到這里，是因為我的前任把事情搞砸了——他把一個少年錯數(shù)成了青年。
這樣的事情以前也發(fā)生過，畢竟誰在工作中不會犯錯呢，但除了扣點績效工資外，一般也不會有什么別的處罰了。然而我的前任竟被直接開除了，他一點補償金也沒拿到，就卷鋪蓋走人了，一想到他還有兩個孩子要養(yǎng)，我就替他感到一陣難過。看著他單薄的背影越走越遠，我不禁流出了眼淚。但沒有人知道，我的眼淚其實是為我自己而流。
我的上級，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當場把我訓斥了一頓，并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像我前任這樣的員工，根本不值得同情。他帶我念了一遍我們的口號，并再次強調(diào)了計數(shù)工作的重要性，就把我一個人剩在了這里。
這會才八點鐘，離商場營業(yè)還有一個小時，冬日的廣場上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我靠在門口外側(cè)的墻角，拿出上周例會時的筆記開始復習。我的屁股下面壓著一塊破舊的毯子，它原本是紅色的，就是因為跟了我這么多年，它現(xiàn)在變成了灰色。它心里一定對我充滿怨恨，怨恨就讓它怨恨吧，誰讓我離不開它。我的右手邊放著一只水壺，里面裝了五百毫升的水，這就是我整個白天能飲用的上限，多了我就會想上廁所，那會耽誤我的工作。
作為一名計數(shù)師（但人們習慣叫我們計師），我工作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計數(shù)。我呆在商場的門口，一呆就是一整天。我的手里有兩張表格，一張叫“入表”，一張叫“出表”，每個表上面都有一行標題欄，上面寫滿了我需要統(tǒng)計的條目，比如男人啊，女人啊，老人啊，少年啊……每當有一個人進來，我就在“入表”上相應(yīng)的條目下加個一，同樣的，如果有人出去，我就在“出表”上也加個一。這么多年我就干這么一件事，從早上到晚上，每天都是如此。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如果我累了，我就躺在我的毯子上休息一會。但我每次都休息不好，因為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商場的保安就會走過來朝我踢上兩腳，把我弄醒。讓我保持清醒是保安的主要工作之一，因為正是他們公司付錢給我們公司，我才被委派到這里干活。盡管我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但每次保安踢我的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惱火，我會狠狠地瞪他兩眼。但我不能開口罵他，更不能打他，如果我那樣做，我會立馬丟了工作。
外行人總以為干我們這行很容易，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說我們這活有眼睛就行，可等到他們真的來試了，才會發(fā)覺不是那么回事。你得學會快速而準確地判斷出一個人的年齡和性別，這在人人追求個性的年代，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見過穿黑絲的男人嗎？見過剃成光頭的女人嗎？見過一頭白發(fā)的少年跟畫著煙熏妝的少女嗎？男人可以是女人，女人也可以是男人，而你得在幾秒鐘內(nèi)得出準確的結(jié)論。想想吧，這有可能發(fā)生在幾十個人同時進進出出的情況下，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會戴著口罩或者面罩。你明白了這些，也就明白我們這行的難度了。事實上，每個計師都經(jīng)過了經(jīng)年累月的訓練和嚴格的篩選過程，以保證我們不管在如何復雜的條件下，都能有99.9%以上的準確率。即使等我們走上工作崗位，成為正式員工，依然要接受每月一次的周期性培訓與考核，我們不僅要對平時工作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進行詳盡的匯總和討論，還得持續(xù)地學習時髦的服飾與裝飾，以及最新的文化潮流。用我們培訓主管的話說，每個計師都是半個藝術(shù)家，而且是終生學習不斷進步的藝術(shù)家。
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如今我們的地位已經(jīng)大不如前，獲得的尊重也少得可憐。據(jù)說最早的時候，每個大型商場開業(yè)，或者某個大型場館開幕，迎接計師都是第一等要緊的事。最高等的計師沒有腿也沒有手，他坐在華麗的，八個人才能抬起的轎子上，一路敲鑼打鼓地過來，然后被放置在特制的高臺上，好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因為沒有手，所以他無法親自剪彩，但參與剪彩的人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他要是笑著點了點頭，那說明一切正常，可以立即剪彩。相反，若是他皺著眉頭沉默不語，主辦方便得仔細想想，是否什么地方做得不夠完美，沒有讓他滿意。
等剪彩儀式結(jié)束，人們會像野馬一樣沖進場館里，人們這么做絕不是因為場館或者商場本身有多么吸引人，而是因為不這樣做，便無法表達對計師的禮敬。人們沖的越快，越表明他們對計師能力的信任。計師坐在上面，微笑著，看著人群在他的面前飛奔而過，他沒有腳也沒有手，不需要紙也不需要筆，他就只是靜靜地看一會，便能準確地報出“入表”上的所有條目。在這之后，人們會跑進跑出，并把臉故意扭到計師看不到的一側(cè)，好讓計師能顯示更為高深的本領(lǐng)，即僅僅通過衣著將一個人跟他的面部特征聯(lián)系起來。
現(xiàn)如今，這樣的榮光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人們在開業(yè)時會去聘請歌舞團，魔術(shù)團，雜技團，至于計師，他們只會打一通電話給計師公司，讓他們隨便派個人過來，整個過程完全沒有客氣可言，全程像是在命令。這絕非計師的水準今不如昔，相反，目前計師隊伍的整體水平相較以往反而略勝一籌。計師的培養(yǎng)體系更加完善，訓練制度更加科學，每個普通計師都能勝任以往中等計師才能勝任的工作，獨立負責一個日流量過萬的場所。但也正是因為如此，計師作為一種職業(yè)反而失去了神秘性，人們普遍相信，計師甲跟計師乙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都能很好地完成工作。而至于計師的勞動成果，即“入表”跟“出表”，則依舊受到重視，不僅所有表格的原件會像以前一樣精心保存在特制的保險柜里，相應(yīng)的電子掃描件與各個維度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會發(fā)布在網(wǎng)絡(luò)上，供大家瀏覽和下載。換句話說，人們依舊尊重計師的勞動成果，但不再尊崇計師本身了。很多老牌的計師對這樣的轉(zhuǎn)變難以接受，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當街自殺以表達自己的憤慨。但這改變不了什么，計師的沒落就像落日一樣無可避免。
一想到這，我就又忍不住難過起來，我不光替我自己難過，更替我們這個行當難過。一陣冷風吹過，我用毯子緊緊包裹住我的身體，卻依舊擋不住刺骨的寒意。遠處人影綽綽，朝商場走來。我嘆了口氣，準備迎接我又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