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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遺物相機里的愛人

印尼海嘯時,他用我的記者證堵住我胸口的血洞。

三年后倫敦雨夜重逢,他成了頂尖外科醫生,卻認不出狼狽躲雨的我。

直到未婚妻舉著相機質問:“為什么偷拍我未婚夫?”

那臺尼康相機,正是我當年海嘯中遺失的遺物。

再相遇是在福島核泄漏現場,他推開我時防護服被鋼筋撕裂。

十年后我的戰地攝影展上,他站在那張“福島遺物”照片前:

“它記錄過你,現在該換我記錄余生了。”

……

海浪不再是藍色的,它裹挾著棕褐色的污泥、斷裂的木板、破碎的塑料瓶,還有那些難以辨認的、曾經屬于某個生命的碎片,轟然撞擊著搖搖欲墜的殘垣斷壁??諝饫飶浡环N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海水的咸腥、淤泥的腐臭,以及無處不在的、鐵銹般的血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粗糙的砂紙,刮擦著喉嚨深處。

林遇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在粗糙的水泥墻上。劇痛從后背炸開,瞬間席卷全身,眼前的世界被撕裂成無數旋轉的色塊。喉嚨里涌上一股滾燙的腥甜,她嗆咳著,卻發不出像樣的聲音,只有破碎的氣音。視線模糊地聚焦,右胸口,一根扭曲斷裂的鋼筋猙獰地刺穿了單薄的襯衫布料,露出的尖端被污濁的血和泥漿包裹著,暗紅的血液正沿著冰冷銹蝕的金屬,黏稠地、緩慢地向下蜿蜒。

冰冷。恐懼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刺透皮膚,鉆進骨髓。力氣隨著溫熱的血液一同快速流失,意識開始像退潮的海水,邊緣逐漸模糊、發黑。她徒勞地抬起左手,指尖顫抖著,試圖去觸碰那根奪命的異物,但每一次微弱的移動都牽扯出新一輪撕裂般的劇痛。

周圍是地獄的喧囂。絕望的哭嚎、瀕死的呻吟、遠處海浪持續不斷的咆哮,還有建筑物在余波中發出的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混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撐??!看著我!”

一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強硬地劈開這片混亂的噪音,刺入她逐漸渙散的意識。

林遇艱難地轉動眼珠。視線里闖入一張年輕男性的臉,沾滿了泥漿和不知名的污漬,幾乎看不清原本的膚色。雨水和汗水沖刷出幾道清晰的痕跡,露出下方緊繃的下頜線條。他的眼睛是此刻混亂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標——深邃,明亮,燃燒著一種近乎灼人的急切和專注,像風暴中不滅的燈塔。

他單膝跪在她身邊,動作快得驚人。沾滿污泥的手毫不猶豫地伸向她胸前掛著的證件——那張塑封的記者證,上面印著她模糊的照片和名字。他一把扯斷掛繩,毫不猶豫地將硬質的塑料卡片用力按壓在她傷口下方,鋼筋刺入位置稍靠下的地方。卡片邊緣硌著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奇異地暫時堵住了那洶涌外溢的血流。

“壓住這里!用力!”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時將她的左手強硬地按在那張染血的記者證上。他的手指冰冷,帶著海水和污泥的濕滑,卻蘊含著一種穩定、強大的力量。

林遇的指尖觸到卡片邊緣的冰冷和滑膩的血液,她本能地想要瑟縮,卻被他死死按住。

“看著我!別閉眼!”他低吼著,另一只手飛快地從自己沾滿泥污的褲袋里摸索著什么,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殘骸,似乎在尋找任何可用的東西。他的目光短暫地掃過她胸前那張被血浸透的卡片,上面被泥水糊住的照片和名字隱約可見——“Lin Yu”。

“堅持??!”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響,帶著一種幾乎要撕裂聲帶的力度。他猛地撕下自己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T恤下擺,布條發出刺啦的撕裂聲。他動作迅捷而精準,用布條繞過她的身體,試圖將她固定在墻上,減少鋼筋晃動帶來的二次傷害。

就在他低頭專注于打結的瞬間,一陣沉悶的、令人心悸的轟鳴由遠及近,大地再次劇烈震顫起來。是余震!頭頂上方,一塊巨大的、布滿裂紋的水泥預制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

“走!”男人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他甚至來不及再看林遇一眼,用盡全身力氣朝她嘶吼出這個字,同時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像離弦之箭般向旁邊撲倒!

轟隆——?。?!

巨大的陰影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坍塌聲砸落下來。沉重的預制板狠狠砸在男人剛才跪立的位置,激起漫天嗆人的灰土和碎石。林遇被猛烈的氣浪和飛濺的碎塊沖擊得眼前一黑,喉嚨里再次涌上腥甜。那根插入身體的鋼筋被震得劇烈晃動,帶來一陣幾乎讓她暈厥的劇痛。

彌漫的煙塵像厚重的幕布,瞬間吞噬了一切。嗆咳著,她絕望地睜大眼睛,淚水混合著泥水滑落。煙塵中,只有那塊巨大的、冰冷的水泥板,無情地躺在那里。那個年輕男人,連同他明亮灼人的眼神,仿佛從未出現過,被徹底掩埋在了這片剛剛降臨的廢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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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的雨,冷得沒有一絲溫情。它不像印尼海嘯時狂暴的鞭撻,而是以一種綿密、陰冷、無孔不入的方式滲透著,將深秋的寒意一絲絲沁入骨髓。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在泰晤士河兩岸那些標志性的建筑上,給古老的石墻鍍上一層濕漉漉的暗光。

林遇縮在泰特現代美術館巨大而冰冷的混凝土門廊角落里,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無處可去的鳥。她身上那件廉價的薄風衣早已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汲取著身體里殘存不多的熱量。濕漉漉的頭發黏在額角和臉頰,狼狽不堪。懷里緊緊抱著的帆布包,里面裝著幾卷剛沖洗出來的膠卷和一臺備用的舊相機,是她此刻唯一的暖源,卻也是徒勞。寒意從腳底頑固地向上蔓延,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

她盯著美術館入口處旋轉門里透出的溫暖明亮的燈光,那里有干燥的空氣,有藝術的氣息,也有她無法支付的門票價格。距離她預約的面談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這點時間不足以支撐她跑去附近的咖啡館消費取暖。她只能等,在這冰冷的庇護所下,與同樣避雨的鴿子為伍。

一輛線條流暢、光潔如新的黑色賓利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停在美術館正門前的雨幕中。穿著筆挺制服的司機迅速下車,撐開一把寬大的黑傘,繞到后座,恭敬地拉開車門。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率先踏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接著,一個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大衣的男人躬身下車。雨傘立刻遮住了他大半身形。司機低聲說了句什么,男人微微頷首,姿態從容而疏離。

他轉過身,準備踏上臺階,目光隨意掃過門廊。那目光掠過林遇蜷縮的身影時,沒有任何停頓,如同掃過一根冰冷的廊柱,或一只瑟縮的鴿子。他的側臉在傘沿的陰影和美術館燈光的分界處顯得格外清晰:下頜線條比三年前更加冷峻,鼻梁挺直,唇線緊抿。歲月洗去了泥污,沉淀出一種巖石般的沉穩和難以接近的冷冽。只有那雙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依稀殘留著某種深邃的底色,但那份灼人的急切和專注,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是他。

林遇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在四肢百骸。印尼那黏稠悶熱的空氣、震耳欲聾的海嘯聲、胸口撕裂的劇痛、以及那雙在泥污中明亮得驚心動魄的眼睛……所有被時間塵封的感官記憶,如同被這冰冷的倫敦雨水重新激活,洶涌地淹沒了她。

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僵硬地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邁開長腿,步伐沉穩地踏上臺階,一步步走進那扇旋轉門。溫暖明亮的光線吞噬了他的背影,那扇門旋轉著,隔絕了兩個世界。只留下門廊外冰冷徹骨的雨聲,和她胸腔里一片混亂的轟鳴。

門內是溫暖如春的藝術殿堂,門外是陰冷刺骨的現實。林遇抱著自己冰冷的胳膊,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手臂的皮膚里,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痕。她看著他消失在旋轉門后光潔明亮的空間里,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空氣里殘留的一絲極淡、極冷的雪松混合消毒水的氣息,無聲地證明著剛才那短暫得近乎虛幻的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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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看看這個!”導師杰克遜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暗房特有的化學藥水氣味和紅色安全燈的朦朧光暈。他手里捏著一張剛顯影不久、還濕漉漉的放大照片,快步走到林遇的工作臺前,語氣里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林遇從放大機前抬起頭,揉了揉有些干澀的眼睛。暗房的紅光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不真實的血色薄紗。她接過照片,湊近安全燈仔細端詳。

照片是在泰特現代美術館入口附近抓拍的。構圖大膽,焦點清晰。畫面的主體是雨幕中那輛光潔如新的黑色賓利,司機撐著傘正拉開后座車門。而照片的靈魂,在于那個剛剛踏出一只腳的男人。他側對著鏡頭,深灰色羊絨大衣勾勒出挺拔而略顯孤絕的身形。傘沿壓得很低,只露出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深秋倫敦的陰冷濕氣仿佛凝固在他周身,形成一種無形的屏障。背景是美術館巨大冰冷的混凝土立面,更襯得他身影疏離,仿佛一個誤入現代叢林的古典幽靈,帶著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寂與重量。

“瞬間抓得太棒了,林!”杰克遜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晃了晃,“這疏離感,這氛圍!簡直完美!我有預感,這張片子能幫你敲開《地理》雜志的門!他們正缺這種有敘事張力的人文瞬間?!?

林遇的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那個冰冷的側影。照片里的男人,和她記憶中泥污里那雙灼亮的眼睛,在暗房的紅色光暈下重疊又分離,帶來一種奇異的眩暈感。她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謝謝您,杰克遜先生。我會把它放進作品集?!?

“這就對了!”杰克遜滿意地又看了一眼照片,轉身哼著不成調的歌走開了。

林遇將照片小心地夾在工作臺邊緣的繩子上,讓它自然晾干。暗房里只剩下藥水輕微的滴答聲和她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她強迫自己重新專注于眼前放大機下另一張底片——那是她拍攝的流浪漢在街角蜷縮的畫面。但那個冷峻的側影,如同烙印,頑固地停留在她的視網膜上。

幾天后,一個同樣濕冷的黃昏。林遇背著沉重的攝影包,里面裝著整理好的作品集和那張至關重要的照片,腳步略顯急促地穿過倫敦大學學院醫院(UCLH)附近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她剛結束在附近的一個小型采訪任務,準備趕回住處。冰冷的雨絲又開始飄灑,路燈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黃而扭曲的光暈。

“周醫生,等等我嘛!”一個清脆嬌柔、帶著明顯撒嬌意味的女聲突兀地打破了街道的寧靜,從林遇身后不遠處傳來。

林遇的腳步下意識地一頓。

“別跑,雨不大。”一個低沉、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回應的男聲隨之響起。

這聲音……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林遇的脊背。她猛地回頭。

不遠處,昏黃的路燈下,站著的正是美術館前那個男人——周延川。他依舊穿著考究的深色大衣,撐著一把寬大的黑傘。而此刻,傘下多了一個依偎著他、緊緊挽著他手臂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時髦的米白色羊絨大衣,長發柔順,妝容精致,仰著臉看著他,笑容甜美而依賴。周延川微微側頭看著她,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一種近乎溫和的縱容神情,那層冷硬的疏離感在傘下小小的空間里似乎消融了不少。

林遇像被釘在了原地。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頭發和脖頸上,她卻感覺不到。心臟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又冷又沉,緩慢地、沉重地搏動著。她看著他低頭對女子說了句什么,女子嬌嗔地輕捶了他一下,兩人相視而笑,那種親密無間的氛圍像一道無形的墻。

就在周延川的目光似乎要無意間掃過她這邊的瞬間,林遇幾乎是本能地、倉促地轉過身,背對著那刺眼的一幕,同時下意識地舉起了掛在胸前的尼康相機——那是她最趁手、最信賴的工作伙伴。鏡頭像一個小小的盾牌,暫時隔絕了視線。她假裝在調試參數,手指卻冰涼而僵硬。取景框里一片模糊的雨絲和昏黃的燈光。

“喂!你!”

一個尖銳、充滿敵意的女聲猛地刺破了雨幕的沙沙聲,直沖林遇而來。

林遇愕然地從取景框后抬起頭。

是那個挽著周延川手臂的女子。她不知何時已快步走到了林遇面前,漂亮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柳眉倒豎,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地釘在林遇和她手中的相機上。周延川撐著傘站在她身后幾步,眉頭微蹙,目光落在林遇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困惑,那點溫和早已消失不見,恢復了慣常的疏離。

“你剛才在偷拍誰?”女子語氣咄咄逼人,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為什么偷拍我未婚夫?你想干什么?”她涂著精致甲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林遇的鼻尖。

未婚夫……

這個詞像一塊沉重的冰,狠狠砸在林遇心口,帶來一陣悶痛和窒息感。

“我沒有偷拍他!”林遇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因激動和寒冷而有些發顫。她下意識地想把相機往身后藏,這個動作卻更激怒了對方。

“沒有?那你舉著相機對著這邊干什么?”女子冷笑一聲,目光更加凌厲,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上下打量著林遇被雨水打濕的舊風衣和略顯凌亂的頭發,“看你鬼鬼祟祟的樣子!相機里拍了什么?給我看看!”說著,她竟蠻橫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林遇胸前的相機帶,用力往自己這邊拉扯!

“放手!”林遇驚呼,下意識地護住相機,兩人瞬間形成拉扯之勢。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額發流下,模糊了視線。

“住手,Melody!”周延川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他上前一步,有力的手握住了未婚妻Melody的手腕,阻止了她粗暴的動作,但目光依舊沉靜地審視著林遇和她護在胸前的相機。

就在這混亂的拉扯中,林遇的目光無意間掃過Melody那只抓著相機帶的手。她的手腕上掛著一個精致小巧的相機包,拉鏈半開著。而在那相機包的開口處,隨著拉扯的動作,一臺尼康相機的黑色機身露出了一角。

林遇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那臺相機……機身右側靠近手柄的位置,有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熟悉的劃痕,那是印尼海嘯時被飛濺的碎石撞擊留下的永久印記。相機頂部的熱靴接口旁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凹陷——是她第一次獨立完成戰地報道任務后,興奮地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

是她三年前在巨浪和廢墟中遺失的那臺尼康相機!她以為早已沉入海底、化為殘骸的“遺物”!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林遇的臉色在路燈和雨水的映照下,慘白如紙。她死死地盯著那臺從Melody包里露出一角的相機,如同見了鬼魅,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讓她失去了所有語言能力,只能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Melody被周延川拉開,正憤憤不平地整理著自己的大衣,順著林遇那見了鬼似的目光,也低頭看到了自己包里露出的相機。她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被更盛的怒氣取代。

“看什么看!”她尖聲斥道,猛地將相機包拉鏈拉上,徹底遮住了那臺尼康,“偷拍還有理了?周醫生,我們走!別理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她用力拽了拽周延川的手臂,滿臉嫌惡地瞪了林遇一眼,仿佛在看什么骯臟的垃圾。

周延川的眉頭蹙得更緊,目光在林遇慘白失神的臉和她胸前護著的相機之間快速逡巡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深深地看了林遇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探究,有疏離,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他沒有再停留,任由Melody拉著他,撐著傘轉身,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倫敦迷蒙的雨夜深處,留下林遇一個人站在冰冷的雨里,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懷里緊緊抱著她自己的相機,而視線卻死死鎖在Melody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雨幕,看穿那臺“遺物”相機背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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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島,雙葉町。時間仿佛在這里被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又扭曲成一片荒蕪的死寂。曾經整潔的街道覆蓋著厚厚的、灰綠色的塵土,被遺棄的車輛銹跡斑斑,車窗破碎,像巨獸空洞的眼窩。房屋歪斜著,墻壁上爬滿了猙獰的裂紋,庭院里瘋長的野草吞噬了昔日的籬笆和小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塵土、銹蝕和某種微弱卻無處不在的、令人不安的放射性塵埃的氣味。寂靜是這里的主宰,只有風吹過廢墟空洞時發出的嗚咽,以及偶爾遠處傳來的、穿著厚重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模糊的指令聲。

林遇身上臃腫的白色防護服(Tyvek suit)讓她行動有些笨拙,沉重的鉛圍裙更是壓得肩膀酸痛。透明的面罩隔絕了大部分氣味,卻也模糊了視線,每一次呼吸都在面罩內側凝成細密的水霧。她小心翼翼地調整著三腳架的位置,沉重的專業相機包裹在特制的防污袋里,鏡頭透過袋子的透明視窗,對準前方一片狼藉的廢墟。

她的任務,是為《國家地理》記錄這片被核陰影永久改變的土地。眼前這片區域,曾經是一個安靜的居民區,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和散落的生活印記——一個倒扣在塵土里的兒童塑料水杯,半張被風吹得卷曲的彩色卡通貼紙,還有一株從混凝土裂縫中頑強探出頭、開著幾朵慘白色小花的植物。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無聲訴說著災難的殘酷與生命的卑微韌性。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防護服內悶熱的窒息感,透過取景框專注地構圖。就在她即將按下快門線的瞬間,一陣極其細微的、令人心悸的“嘎吱”聲,如同死神的低語,從她頭頂斜上方傳來。

林遇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長期在危險環境中培養出的本能讓她想也不想,猛地向后急退!

然而,還是太遲了。

一塊巨大的、布滿裂紋的混凝土預制板,在經年的腐蝕和風雨侵蝕下,內部結構早已脆弱不堪,此刻終于徹底崩解!它帶著沉悶的、令人絕望的呼嘯聲,裹挾著大量碎塊和煙塵,朝著她剛才站立的位置狠狠砸落!

死亡的陰影當頭籠罩!林遇的瞳孔驟然收縮,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

千鈞一發之際!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側面狠狠撞來!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完全失去了平衡,像個沉重的沙袋一樣被猛地撲了出去!

砰!

兩人重重地摔在布滿碎石瓦礫的地面上。林遇的防護頭盔側面狠狠磕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震得她頭暈眼花,防護服與粗糙的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幾乎就在同時,身后傳來一聲恐怖的巨響!

轟隆——!??!

那塊巨大的混凝土板狠狠砸在她剛才架設三腳架的地方,將她的三腳架連同那臺昂貴的相機瞬間砸得扭曲變形,碎片四濺!巨大的沖擊力激起漫天灰土,像濃霧般瞬間彌漫開來。

林遇驚魂未定,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她劇烈地喘息著,面罩上的水霧更重了。是誰?

她掙扎著扭過頭,看向那個在千鈞一發之際撲倒她的人。

同樣臃腫的白色防護服,臉上戴著嚴密的口罩和護目鏡。但那雙透過護目鏡望過來的眼睛——深邃、明亮,此刻充滿了焦急和后怕,正死死地鎖定在她身上,急切地上下掃視著,確認她的狀況。

是周延川!

“你怎么樣?受傷沒有?”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有些模糊,卻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強烈的關切和緊張,完全不同于倫敦雨夜里的疏離。他半撐起身體,一只手還下意識地護在林遇的肩膀上方,防止有新的落石。

林遇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像被堵住了,只能劇烈地咳嗽起來,面罩內側瞬間一片模糊。

“小心!別動!”周延川的瞳孔猛地一縮,急喝出聲,目光死死鎖住她的右肩下方。

林遇順著他的目光艱難地低頭。防護服肩部連接手臂的位置,被一根從廢墟中斜刺出來的、銹跡斑斑的鋼筋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白色的防護材料被扯開,露出了里面深色的衣物。更要命的是,那鋼筋尖端似乎還勾破了內層衣料,在她手臂外側劃開了一道不算深、卻清晰可見的傷口,鮮紅的血珠正迅速滲出,染紅了破損的防護服邊緣和里面的布料!

暴露!在核污染核心區的廢墟上,防護服破損,皮膚暴露,還有傷口!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林遇,比剛才面對死亡時更甚!核污染的陰影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遍全身。她僵在原地,臉色在面罩后變得慘白如紙,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周延川的反應快如閃電。他一把撕開自己防護服胸前的口袋——里面似乎常備著緊急醫療包——迅速抽出一大卷厚重的、帶有黏膠邊緣的鉛箔膠帶(lead tape)。他動作極其迅猛,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扯下林遇破損防護服處松脫的鉛圍裙,將那片沉重的鉛箔狠狠按壓在她手臂傷口上方,然后用鉛箔膠帶繞著傷口上方的手臂,死死纏裹了好幾圈!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外科醫生特有的精準和不容置疑的強勢,幾乎勒得她手臂發麻。

“傷口暴露時間很短!鉛箔能暫時屏蔽大部分β射線!別怕!立刻跟我去臨時洗消站!”他的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砸在鼓點上,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強制力。他一邊說,一邊迅速檢查自己,隨即目光一凝。

林遇這才看到,周延川自己防護服的背部,在剛才撲倒她時,被地上尖銳的混凝土碎塊劃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白色的防護材料被撕裂,邊緣甚至沾上了點點暗紅的泥土。

“你…”林遇的聲音終于沖破喉嚨,帶著撕裂般的沙啞和驚恐。

“我沒事!表皮擦傷,沒破!”周延川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猛地站起身,同時一把將林遇也從地上拽了起來,動作有些粗魯,卻充滿了力量?!翱熳?!離開這里!”

他緊緊抓住林遇沒有受傷的手臂,幾乎是半拖半拽著她,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地朝著遠處臨時洗消站那醒目的黃色標志方向奔去。防護靴踩在碎石瓦礫上,發出急促而沉重的聲響,敲打著這片被詛咒之地的死寂。他高大的身影擋在她身側,像一道移動的壁壘,隔絕著身后那片彌漫著致命塵埃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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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陰,足以讓世界天翻地覆。曾經被海嘯與核泄漏陰影籠罩的土地,傷口或許依舊猙獰,但邊緣已頑強地長出了新綠。林遇的名字,也如同那些廢墟上掙扎綻放的野花,在國際戰地攝影界綻放出奪目的光芒。她的鏡頭是第三只眼,冷酷又悲憫,記錄著戰火紛飛中的孩童、災難廢墟里的微光、以及人性在絕境中迸發的復雜輝芒。

此刻,位于東京六本木之丘的森美術館頂層,燈火通明,衣香鬢影。林遇的首次大型回顧展——“塵埃與光痕”在這里盛大開幕。巨大的展廳空間被精心分割,一幅幅震撼人心的巨幅照片懸掛在素白的墻上,無聲地講述著十年間地球各個角落的傷痛與堅韌??諝饫锪魈手统恋谋尘耙魳?、酒杯輕碰的脆響,以及各種語言交織的、充滿敬意的贊嘆與討論。

林遇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絲絨長裙,襯得她略顯清瘦的身形愈發挺拔。十年風霜在她眼角刻下了細微的痕跡,卻也為她沉淀出一種洗練沉靜的氣質。她端著香檳杯,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在策展人和幾位重要藏家、評論家的簇擁下,穿行于自己的作品之間,禮貌地回應著各種祝賀與提問。鎂光燈不時在她周圍閃爍。

“……這張‘加沙的琴聲’,那種廢墟中的生命力,太有穿透力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資深評論家指著墻上一個在斷墻邊專注拉著破舊小提琴的男孩照片,由衷贊嘆。

林遇微微頷首致謝,目光卻有些心不在焉地掠過人群。她的心,其實懸在展廳最深處、相對安靜的一個獨立區域。那里懸掛著她整個職業生涯中最私人、也最具爭議的一組作品——并非來自戰場,而是來自福島禁區深處。策展人堅持將它們命名為“遺物肖像”。

她不動聲色地引著交談的圈子,慢慢向那個角落靠近。

終于,那個獨立展區的入口映入眼簾?;椟S而集中的射燈光線下,幾幅照片靜靜陳列。褪色的兒童玩偶半掩在輻射塵里,布滿裂痕的相框內笑容依舊燦爛的家族合影,落滿灰塵的餐桌上擺放著永遠等不到主人的碗筷……每一件物品,都曾是某個生命鮮活的印記,如今卻在寂靜中訴說著永恒的缺席??諝庠谶@里似乎都凝重了幾分。

而在這組照片的中心位置,懸掛著一幅格外引人注目的作品。它的構圖并非直接展示遺物,而是充滿了強烈的現場感和象征意味:畫面聚焦在一只戴著厚重防護手套的手上。那手套的腕部,被一根銹蝕猙獰的鋼筋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邊緣粗糙地翻卷著。透過裂口,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深色衣物的破損處,以及一小片皮膚——皮膚上,一道并不深卻異常刺目的新鮮傷口清晰可見,傷口邊緣沾著暗色的塵土。更觸目驚心的是,傷口上方,被一大片厚重的鉛箔緊緊覆蓋、包裹、按壓著。鉛箔的邊緣,粘著幾縷白色的防護服纖維。背景是極度虛化的、灰蒙蒙的福島廢墟。照片的標題蝕刻在下方精致的銅牌上:“庇護所裂痕”。

這幅照片的力量在于它的雙重性——它既是物理防護的破損和生命在輻射威脅下的脆弱暴露,更是某種無形屏障在生死關頭被強行撕裂的瞬間定格。它超越了災難記錄本身,直指人與人之間在極端境遇下產生的、近乎本能的聯結與庇護。

林遇的心跳在靠近這幅照片時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然后,她看到了他。

周延川。

他就獨自一人站在那幅“庇護所裂痕”的照片前,站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十年歲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并未留下太多痕跡,只是將那份沉穩淬煉得更加內斂厚重。昂貴的深色西裝完美貼合他挺拔的身形。他沒有像其他賓客那樣端著酒杯交談,只是專注地凝視著那幅照片,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所有的情緒都被斂入井底,表面平靜無波。只有那緊抿的唇線,泄露出些許克制。

林遇的腳步停在了幾步之外。簇擁著她的人群也默契地安靜下來,目光在她和周延川之間微妙地流轉。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復雜情緒,緩步走上前,在他身側停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相對安靜的展區里顯得格外清晰。

“周醫生,”她的聲音平靜,帶著職業性的禮貌,聽不出太多波瀾,“感謝你能來?!?

周延川聞聲,緩緩轉過頭。他的目光終于從那幅驚心動魄的照片上移開,落在了林遇的臉上。那眼神不再是倫敦雨夜的漠然,也不是福島廢墟中的急切,而是一種沉淀了十年時光的、沉甸甸的復雜。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樣子,連同過往所有的碎片一起,刻進眼底。

他沒有回應她的客套話。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帶著十年光陰的重量和無數未解的謎團。

然后,他微微側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幅記錄著防護服撕裂瞬間的照片,低沉而清晰的嗓音在安靜的展區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這臺相機,”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照片,落在了某個遙遠的時空點,“它記錄過你。”

林遇微微一怔,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周延川的目光從照片上收回,重新落回林遇身上。這一次,他的眼底深處,某種冰封的東西似乎徹底融化、涌動起來,帶著一種沉淀已久的、不容錯辨的暖意和決心。他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姿態沉穩而篤定。

“現在,”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該換我記錄余生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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