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草莓莊園出發到蘇格蘭場的路途稍微有些漫長。
卡萊爾三人乘坐著奧古斯塔自家的馬車,這并不是路上隨處可見的那種輕便馬車,因為那種馬車太過狹小,坐三個人略顯擁擠,尤其是車上還有一位美麗的小姐。
這輛馬車是傳統的四輪馬車,管家在車前駕車,車廂內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三人。
按照平常來說,在倫敦這座人滿為患、交通堵塞、能見度又低的地方馬車的速度根本提不上去,但好在今天的霧稍微散了些,馬車的速度勉強算快。
康娜目光失焦地投向窗外飛逝的街景,喬納森則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對面的座椅上,右手食指煩躁地在膝蓋上敲打著無聲的節奏,煙癮顯然正折磨著他。
“急也沒用,康娜夫人,”喬納森打破沉默,“查里斯可不會因為馬車跑快點就坐起來打招呼。”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這并不像是一個長期吸煙酗酒的人的牙齒。
“康斯坦丁先生,注意你的言辭。夫人正在承受巨大的悲痛?!笨ㄈR爾出言提醒。
康娜輕輕搖頭,聲音疲憊而微弱:“沒關系,漢密爾頓先生。喬納森……他一向如此?!?
“瞧瞧人家,”喬納森手指敲得更快了,但臉上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時代變了,大人,死沒那么忌諱。在教會那會兒裝模作樣才叫憋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些,但很快又癱回去,“哪像現在,煙酒女人,這才是活著的滋味兒!你說對吧,卡萊爾?”
卡萊爾沒有接這個話茬,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喬納森身上。
他試圖將這個渾身散發著廉價威士忌和煙草混合氣味的邋遢男人,與記憶中那些道貌岸然的神職人員形象重疊,結果只感到一種強烈的違和感。
“今天的天氣倒是不錯,”喬納森又試圖挑起話題,指了指窗外難得清晰的街景“總算能看清路邊的招牌了。這鬼地方平常連自己的腳都看不清吧?”
“那是霧,喬納森,是倫敦的特色?!?
“我可從沒聽說過這種特色,還有你……”
他轉向卡萊爾,目光落在那把不離手的黑傘上,“沒下雨也帶著這玩意,不嫌累贅?”
“防患于未然,康斯坦丁先生?!笨ㄈR爾淡淡回應,“倫敦的天氣就像某些人的心思一樣,難以預料。你來了多久?”
“一個多月吧。再說了,別那么生疏,叫我喬納森就行了?!彼顒恿艘幌掠捎陂L時間沒有移動而有些僵硬的脖子。
“那么……”卡萊爾笑了笑,“這一個月里,你覺得有幾天是你能確定出門不需要帶傘的?”
喬納森掰著指頭,眉頭緊鎖地回憶著:“嗯……大概……有那么幾天……”
“零?!笨ㄈR爾打斷他,“沒有一天是絕對晴朗到可以完全放心不帶傘的。這就是倫敦?!?
“要我說,不如穿件防風大衣,比起每天拿那把雨傘……”
雖然卡萊爾不信奉上帝,但不得不說,喬納森那張嘴才是對造物主最大的褻瀆。
或許他被趕出修道院或者教堂是因為他那張永遠停不下來的嘴巴,而不是什么煙酒和美色。
他不再理會喬納森后續關于“不如穿防風大衣”的嘟囔,閉上眼假裝休息。
事實證明,沒有回應并不是會讓一個天生話癆停下來,反而會讓他覺得,你是想耐心聽他講話。
卡萊爾想起藏在身體里的梅菲斯特已經醒了,于是他在心中默念。
“梅芙,你知道那種,一下子能讓人一段時間聽不見別人說話的魔法嗎?”
小魔鬼并沒有回應,只是很快,喬納森的噪音漸漸消失在他腦子里,只剩下對方停不下來的那嘴無聲的張合。
看來,梅菲斯特也苦喬納森久矣,他心想。
沒了吵鬧聲,時間就過得很快,馬車沒多久就抵達了蘇格蘭場。
卡萊爾率先下車,紳士地伸出手臂讓康娜扶著站穩。
喬納森則像只靈活的猴子般自己跳了下來,雙手插在皺巴巴的大衣口袋里,毫無幫助女士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打量著這座略顯陰沉的建筑。
值班的警員向他行禮,卡萊爾點頭回應后問道:“瑪麗在嗎?”
“瑪麗小姐在辦公室,漢密爾頓先生?!?
康娜應該是第一次進入類似的場所,顯得有些緊張,喬納森則輕松多了,他邊走邊看著這個有些壓抑的建筑,嘴上依舊不停。
“沒想到倫敦的警察廳這么破,甚至比不上利物浦的……”
“誒,對了,你們這里有多少個房間?多少個警察……”
卡萊爾依舊沒有搭理對方,他帶著兩人走進大廳。
瑪麗很快迎了上來,她目光掃過臉色蒼白的康娜和邋遢的喬納森,最后落在卡萊爾身上。
“德里克和喬爾呢?”
“喬爾警長在人事處簽署正式任命文件,”瑪麗的聲音清晰而專業。
“德里克警員……他正在處理您交代的任務。”她的眼神傳遞著明確的信息:尸檢已經完成。
卡萊爾心領神會,轉向康娜介紹道:“奧古斯塔夫人,這位是瑪麗·霍普金斯小姐,我的行政助理?!?
“瑪麗,這位是康娜·奧古斯塔夫人,前來認領伯爵的遺體。這位是喬納森·康斯坦丁,是他發現了現場并找人報警?!?
“我很遺憾,夫人,”瑪麗微微低頭,“愿您節哀順變?!?
喬納森伸出手,咧嘴一笑:“瑪麗小姐,幸會。叫我喬納森就行?!?
“瑪麗,麻煩你通知喬爾和德里克,伯爵的家屬到了,請他們盡快過來?!笨ㄈR爾吩咐道,
停尸房位于蘇格蘭場深處,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冰冷氣息。
法醫愛德華·芬格站在門口,他剛剛脫下沾有血污的橡膠手套,臉上的紗布口罩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只露出一雙專注的琥珀色眼睛。
看到卡萊爾一行人,他微微點頭。
“漢密爾頓先生,夫人,遺體已經初步處理完畢。腹部的傷口已盡量復原,喉部的切口也做了清理?!?
“謝謝……”她輕聲表達謝意。
法醫接著目光轉向康娜,詢問道:“夫人,您準備好了嗎?”
康娜臉色蒼白,手指攥著手帕,她隔著玻璃看到了父親的遺體靜靜躺在金屬臺上,白布覆蓋下,隱約可見他那熟悉的輪廓。
那熟悉的體型讓她瞬間確認了最不愿面對的現實。
她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卡萊爾不動聲色地靠近半步,以備攙扶,“您需要一點時間嗎,夫人?”卡萊爾低聲問。
康娜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涌的情緒,緩緩搖頭:“不……謝謝您。我只是……需要確認?!?
她走進金屬臺,腳步遲緩。
卡萊爾默默呆在門外,雨傘輕點地面,發出細微的聲響,喬納森也停留在原地,雙手插兜,低聲嘀咕:“見鬼的儀式感,真麻煩。”
愛德華準備掀開白布,但康娜阻止了他。
他問道:“您不想看?”
康娜回答說:“不想……”
過了一會兒,他看了康娜一眼,問道:“為什么?”但語氣并無責備之意,更多的是好奇,似乎只是想問清楚。
“我說不清?!?
門外的喬納森忍不住皺著眉開口:“法醫是怎么回事,這都不懂?真是一點都不體貼,這還要追問,這不是人之常情嘛。”
卡萊爾疑惑地說:“你好意思說別人不體貼?”
然后他補充道:“愛德華就是這樣,他有些情感障礙,有時候難以理解常人的感情?!?
“情感障礙?那是什么……一種嗑藥磕傻了的癥狀?”
卡萊爾才想起這個時代對于精神類的疾病還沒有相關描述,他開口解釋道:“你可以理解為他小時候以前遭受過刺激,所以對情感的理解異于常人……”
“要我說,現在的人,什么都算得上病了,我父親、兄弟姐妹還有我的孩子都死在我面前,我是不是也應該有?。俊?
“顯而易見……”卡萊爾這才明白,這個前神父還有如此悲慘的身世。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夫人?!逼鋵嵥⒉幻靼卓的鹊莫q猶豫豫。
“但這可能是您父親入土前,您最后一次見他了?!狈ㄡt直勾勾盯著康娜,似乎是在等待對方做決定。
過了良久,康娜點點頭,愛德華掀開白布,露出奧古斯塔伯爵的面容。
盡管臉部的傷痕已被清理,但依然能看出上面猙獰的傷口。
康娜的淚水滑落,她低聲道:“父親……”聲音哽咽,卻帶著一絲釋然,仿佛終于確定了噩耗的真實。
卡萊爾走近,側目觀察著她的反應,語氣溫和又不失分寸:“夫人,若您需要片刻獨處,我們可以回避?!?
康娜搖了搖頭,用手帕擦去淚水,努力恢復鎮定:“不,謝謝您,漢密爾頓先生。我想聽聽……究竟發生了什么。”
隨后,她目光帶著詢問地看向愛德華。
愛德華點點頭,開始講解,語氣毫無感情但十分專業:“伯爵的死因是喉部遭到銳器切割,傷口深約三至四厘米,切口平滑,顯示兇手手法熟練?!?
他的手從伯爵的喉部移開,掀開蓋著的白布,露出已經縫好的腹部。
“腹部傷口發生在死后,撕裂粗糙,與喉部傷不符,可能是另一來源所致?!?
他指了指臺旁一個裝有不明組織的玻璃皿,“此外,我們在腹部發現了一塊異物,肌肉纖維粗壯,類似某種大型生物?!?
康娜皺眉,聲音微顫:“大型生物?您是說……野獸?”
“目前無法確認?!?
這時德里克匆匆忙忙走進,后面跟著喬爾,他把一張紙反面朝上遞給法醫,沒讓康娜瞧見上面的內容。
“但這塊組織狀態表明,它可能來自于與兇手交鋒的第三方?!?
“抱歉,夫人,漢密爾頓先生。”德里克摘下警帽致意,簡單介紹了自己和喬爾的身份。
喬納森突然開口插話:“第三方?倫敦這么危險?還有什么怪獸?依我看,就是兩個瘋子干的,一個割喉,一個開膛?!彼托σ宦?,語氣帶著點兒不屑。
德里克這才發現這個生面孔,帶著明顯的審視:“這位是?”
“報警人?!?
“不是那個乞丐?”
“那個乞丐就是個報信的,哦,對了還花了我兩便士?!眴碳{森看向卡萊爾:“記得給我這個良好市民報銷。”
虧了,我給了一先令,德里克心想。
卡萊爾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康斯坦丁先生,若你有更具體的見解,不妨直說。畢竟,你比我們更早得知伯爵的死訊。”
喬納森聳聳肩:“別那么嚴肅,卡萊爾。我不過是路過白教堂區,聽見動靜,湊了個熱鬧。誰知道撞上這么個爛攤子?!?
說著,他摸出一條皺巴巴的香煙,卻在愛德華警告的目光下收起,嘟囔了句:“真沒勁?!?
“警官,如果沒我啥事了,我就先撤了?約了老伙計喝酒,遲到可不好?!彼鲃菀?。
康娜忽然轉向他,眼中帶著一絲哀求和追問,“喬納森,你之前說父親的死可能跟碼頭有關……那是真的嗎?”
喬納森眼神一閃,撓了撓他那頭油膩的金發:“夫人,我也就是隨口一猜。查里斯前些天不是去碼頭找人談生意嗎?沒準惹了什么麻煩。”他避重就輕,語氣敷衍。
卡萊爾冷眼旁觀,將喬納森的閃爍其詞看在眼里。
碼頭,皮爾工作的地方,伯爵的那根手杖……似乎是有人特意留下的,兇手如果想模糊受害人的身份,怎么會想不到那根手杖會暴露身份?
而眼前這個看似粗鄙的前神父,出現得過于巧合,身上疑點重重。
“愛德華,那塊組織的來源,你有什么其他線索?”
愛德華搖搖頭:“很難有什么線索,唯一的線索就是喬爾警……長認為,這可能和哈維遇襲案的兇手相似?!?
“除此之外……只能是它受到了重創,可能是搏斗的時候被割下了,這樣也就能解釋腹部傷口的粗糙。”
“父親從不與人爭斗……”康娜吶吶自語,目光慢慢落在父親的遺體上,“怎么會……”
“或許他并非目標……”卡萊爾接過話頭,“夫人,伯爵近期是否有異常舉動,或與什么人結怨?”
康納沉默片刻,低聲道:“他最近常去碼頭,說是要處理一筆舊賬。我勸他小心,他卻說……”
“有些事必須親手了結?!?
喬納森趁著他們說話的空檔,已經晃悠到了門口。
“地址就是‘老橡木桶’酒館,有事兒上那兒找!”他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陰影里,仿佛他出現在這里,僅僅是為了完成“報警人”這個角色的過場。
卡萊爾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他知道,這個男人絕非表面上那么簡單,梅菲斯特的反應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得盡快查清喬納森的底細。
碼頭的事情……
就給最關心它的人。
“德里克警員,”卡萊爾的目光轉向年輕的貴族警察,“奧古斯塔伯爵的案子,看來與碼頭區脫不開干系。”
“碼頭這條線,就交給你和喬爾警長去深挖。務必查清伯爵去碼頭見了誰,談了什么事,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德里克精神一振,這正是他想要的!
“明白!”他立刻應道,眼中重新燃起調查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