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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24年末 - 余韻)

莉央離開后的杭州,仿佛被抽走了一縷魂魄。2024年的深秋徹底褪盡了顏色,凜冬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降臨。西湖的水面失去了往日的靈動,結著一層薄薄的、了無生氣的灰翳。北風卷過孤山,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刮落了梧桐樹上最后幾片頑強的枯葉。空氣干冷刺骨,吸入肺腑,帶著一種割裂般的痛感。

李硯清的生活,像一架被重新校準的鐘表,指針沉重而規律地走著。家——藝校——醫院——家。三點一線,構成了他世界的全部輪廓。

父親的情況如同醫生預判,在熟悉的環境和親人的陪伴下,認知衰退的進程雖未停止,但相對平緩。他依然認得硯清和妻子,只是記憶常常停留在久遠的過去,會對著硯清叫“爸”(他祖父的名字),會反復念叨著年輕時在書場拉琴的往事。硯清便耐心地陪著,聽他絮叨那些早已講過無數遍的故事,放他鐘愛的老越劇唱片。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冬日的屋子里回蕩,帶著一種陳舊的溫暖,也彌漫著時光流逝的蒼涼。母親的身體在入冬后犯了老寒腿,行動有些不便。硯清便包攬了大部分家務,買菜、做飯、熬藥、陪二老去醫院復診。他像個陀螺,被名為“責任”的鞭子抽打著,不停地旋轉,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停下來,舔舐內心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藝校的工作成了他唯一的透氣口。他比以往更投入地教學,將滿腔無處安放的情感傾注在那些年輕的、對戲曲充滿熱忱的孩子身上。他教他們身段,教他們唱腔,教他們體會戲文里那些跨越時空的悲歡離合。有時,在示范一段纏綿悱惻的唱詞時,他自己會先紅了眼眶,學生們只當是老師入戲太深。

最深的慰藉,來自莉央的信件和她定期寄來的龍井茶。

信件總是寫在印有“清寂庵”竹紋的素箋上,用娟秀有力的中文書寫。頻率并不固定,有時一周一封,有時隔上半月。信的內容從不訴苦,只報平安,分享她在京都的點滴:初雪落在枯山水庭院的靜謐,為籌備新年茶會練習新點前的專注,去嵐山看了早開的寒櫻,品嘗了某家老鋪新出的和果子……字里行間,是熟悉的克制與堅韌。她詳細地講述著為爭取在杭州設立長期文化交流點所做的努力——如何在流派理事會上據理力爭,如何艱難地說服幾位態度曖昧的長老,如何四處奔走尋找可能的贊助與合作方。她寫道:“阻力比預想更大。師兄宗次郎一派態度強硬,視此舉為對流派純粹性的背叛。資金亦是大問題。然,每遇困頓,撫案頭‘清心’印,便覺心安力增。此心此念,如石上清泉,雖迂回百折,終向東流。”寥寥數語,道盡隔海守望的艱辛,卻也如暗夜微光,照亮彼此前行的孤途。

硯清的回信,則寫在素白的宣紙信箋上,用他清俊的小楷。他分享杭州的冬:斷橋是否真的殘雪,靈峰的梅花開了幾成,母親腌的雪里蕻格外爽口,父親最近迷上了聽評彈,竟也能跟著哼兩句。他也談工作:新編的小戲反響不錯,帶學生去社區公益演出時老人家的笑臉,以及他正在構思的一個項目——如何將越劇的唱腔身段與茶藝的靜美意境相結合,創造一種新的沉浸式文化體驗。“若成,或可為我們的‘杭州據點’添一磚瓦。”他這樣寫道。信末,他總是附上一小包當季的杭州茶,有時是九曲紅梅,有時是徑山香茗。

那只“殘月”茶盞,被他鄭重地安放在書房案頭最醒目的位置。每當疲憊或思念洶涌難抑時,他便取出莉央寄來的龍井,用這只茶盞,為自己靜靜地泡上一杯。溫壺、投茶、注水……動作間,莉央專注點茶的身影便浮現在眼前。茶煙裊裊升起,氤氳了視線,也模糊了時空的距離。碧綠的茶湯盛在深釉的盞中,碗壁那道淡金的殘月痕,在燈光下幽幽流轉。他端起茶盞,并不急于飲下,只是感受著那份溫潤的觸感和熟悉的茶香,仿佛在與遠方的愛人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茶盞空置時是思念的容器,注滿茶湯時,便是跨越山海的共飲。

冬意漸深,年關將近。杭州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雪下得不大,細碎的雪沫在陰沉的天空中懶洋洋地飄灑,落地即化,只在屋頂、樹梢和遠處的山巒上積了薄薄一層,將西湖點綴得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小品。清冷,寂寥,卻也別有一番洗盡鉛華的素凈之美。

硯清剛陪父親從醫院回來。天冷路滑,父親有些畏寒,裹著厚厚的棉衣坐在窗邊的搖椅里,望著窗外零星飄落的雪花,眼神有些茫然。母親在廚房燉著湯,屋子里彌漫著食物溫暖的香氣和淡淡的藥味。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莉央的郵件。

硯清點開,映入眼簾的并非慣常的素箋掃描,而是一張照片。照片是在一間古樸的茶室內拍攝的,莉央身著淡青色茶服,正襟危坐于茶席前。她的面前,赫然擺放著那方溫潤的“清心”印章。照片下方,附著一段較往日更長的文字:

“硯清君:

京都今晨亦飄雪,較杭州更甚。庭中石燈籠覆雪,宛如戴冠。手爐暖手,心念西湖。

流派年關諸事繁雜,宗次郎師兄借‘名器養護’之題再生事端,意在動搖理事會對吾之信任。周旋其間,頗耗心力。幸得竹內長老暗中支持,聯絡舊友,于昨日理事會上,力陳文化交流乃‘清寂庵’開枝散葉、順應時代之正道,非但無損純粹,反能增輝。雖未竟全功,然‘杭州文化交流中心’之議,終獲多數理事‘可予考慮’之松動口風!此乃數月來首次突破,雖前路仍多險阻(資金缺口甚巨,人選亦需斟酌),然希望之微光已現。恰如窗外飛雪,雖寒徹骨,然覆沃土,靜待春融。

近日重讀君之來信,見君所述融合越劇與茶藝之構想,甚妙!‘清心’印伴我案頭,睹物思人,更覺君心與我心,隔海亦同頻。流派中亦有精通能樂、謠曲之長老,若他日項目得成,或可引入彼邦元素,成就一段真正的中日藝術茶緣?思及此,縱風雪滿途,亦覺心懷暖意。

杭州初雪,想必清寒。望君珍重自身,侍奉雙親之余,亦勿忘圍爐啜茗,暖身暖心。隨信附上今冬新焙之玉露少許,滋味清寒,或可應景。

紙短情長,不盡欲言。努力加餐飯,各自珍重。

待春。

莉央于京都雪窗下”

硯清一字一句地讀著,仿佛能看到莉央在京都寒冷的茶室里,如何殫精竭慮地周旋,如何為那一點點微小的進展而振奮。她的文字依舊克制,但字里行間透出的那份不屈的斗志和為共同未來努力的執著,像一股滾燙的暖流,瞬間驅散了硯清周身的寒意。他仿佛看到希望的嫩芽,正頑強地穿透嚴冬的凍土,在遙遠的東瀛和眼前的西湖畔,同時萌發。

他放下手機,走到窗邊。窗外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細密的雪沫在風中打著旋兒。父親在搖椅里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母親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從廚房出來,輕聲說:“天冷,快趁熱喝了。”

硯清接過碗,暖意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他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殘月”茶盞和莉央寄來的那包玉露茶上。沒有猶豫,他取水燒沸,溫盞,小心地取出一小撮墨綠色的玉露茶粉。點茶的過程,他做得格外認真,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茶筅擊拂,翠綠的茶湯漸漸泛起細膩的泡沫。

他雙手捧起茶盞,走到窗邊。窗外,西湖在薄雪中靜默如眠,遠處的保俶塔在雪幕中若隱若現。他對著虛空,對著漫天飛雪,對著遙遠的京都方向,將茶盞微微舉起。

然后,他分三口,緩緩飲盡了這盞來自東瀛的清寒玉露。茶湯入口微苦,旋即化為一種深長的、沁人心脾的甘醇與鮮爽,帶著山林冰雪的氣息,也帶著莉央指尖的溫度與不屈的心意。

飲罷,他鋪開宣紙信箋,研墨潤筆。筆鋒飽蘸濃墨,落下第一個字時,心中已是一片澄澈:

“莉央:

展信悅。杭州初雪,細碎如絮,落湖即融。然讀君之信,字字如炭,暖透肺腑……”

他寫下父親安好,母親燉了暖湯,寫下藝校已放寒假,自己正利用閑暇時間,更深入地打磨那個融合戲曲與茶藝的項目構想,甚至畫了幾張簡單的舞臺布局草圖。他寫下今日用“殘月”盞點了她寄來的玉露,滋味清寒幽遠,如聆雪落京都庭園之清音。他寫下雪中西湖的空靈之美,也寫下對她在流派斗爭中取得進展的由衷欣喜與敬佩。

“……‘松動口風’亦是破冰之始,望君勿憂前路遠,但守‘清心’印石堅。我在此間,亦當如錢塘之潮,蓄力待時。融合之項目,框架初具,待君歸時,或可共議細節,以茶為媒,以戲為舟,同溯藝術之源流。寒冬雖厲,然雷峰塔下之約,西湖水畔之春,猶在心間,未曾敢忘。君于雪窗下奮力,我亦當于西子湖畔精進。各自努力,靜待春水生發,或可期破繭重逢之日。

隨信寄上母親手制桂花糖藕少許,聊慰異鄉年節之思。天寒雪重,萬望珍攝。

硯清于西湖雪窗下”

擱下筆,墨跡在宣紙上慢慢暈染開,如同心中化開的暖意與希望。硯清再次望向窗外。雪還在下,無聲地覆蓋著湖山。然而,在他眼中,這冬雪已不再是肅殺的象征。它覆蓋大地,是在孕育一個更蓬勃的春天;它連接兩地,是在無聲地傳遞著不滅的愛意與承諾。

除夕夜,杭州城沉浸在辭舊迎新的喜慶氛圍中。雖然禁燃煙花爆竹,但家家戶戶亮起的燈火和電視里傳來的歡歌笑語,依舊將年味烘托得十足。

李家小院里也透著暖意。李母張羅了一桌不算豐盛但很用心的年夜飯。李父精神尚可,被扶到桌邊,看著滿桌菜肴,偶爾能認出幾樣,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硯清陪著父母吃飯,看著電視里的春晚,心思卻有一半飄向了海的那邊。他知道,此刻的京都,莉央或許正在流派莊嚴的新年茶會上,或許獨自在茶室守歲。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照片里,一盞清茶置于精致的漆案上,背景是紙門外隱約可見的覆雪庭院。茶盞旁,靜靜地躺著那方“清心”印。一切盡在不言中。

硯清心中一動,起身走進書房。他拿出“殘月”盞,泡了一杯清茶,放在書案上。旁邊,是他下午寫好的一個越劇與茶藝結合的小片段手稿。他拍下照片,茶盞、手稿,還有窗外依稀可見的、掛著紅燈籠的鄰居屋檐,一同發送了過去。

沒有回復。也不需要回復。兩張隔海的照片,兩盞靜默的茶,便是這除夕夜最深情的守歲,最無聲的團圓。地理的隔閡在那一刻被無形的紐帶消弭,他們在各自的文化根系里,守護著同一份愛戀,耕耘著同一個關于重逢的春天。

冬去春來,是亙古不變的法則。杭州的冬天,終于在幾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后,顯出了疲態。西湖的水面漸漸豐盈起來,泛著生動的綠意。柳枝抽出了鵝黃的嫩芽,像籠著一層薄薄的綠煙。空氣中凜冽的寒氣被溫潤的暖風取代,混雜著泥土蘇醒的氣息和隱隱的花香。2025年的春天,正步履蹣跚卻又堅定地走來。

硯清的生活節奏依舊。父親的狀況在一個平穩期,母親的腿腳在天氣轉暖后也利索了許多。藝校開學,工作重新步入正軌。那個融合項目,在他的反復推敲和與幾位志同道合同事的探討下,逐漸有了更清晰的脈絡和可行性報告。

案頭的“殘月”盞,依舊是他每日的陪伴。泡上一杯莉央寄來的新茶(今年的春茶還未上市,喝的是去年的秋茶),看茶葉在盞中緩緩舒展,仿佛能聽到生命復蘇的聲響。他偶爾會拿起手機,翻看莉央的來信。她的文字里,斗爭的艱辛依舊,但那份為“杭州據點”奔走的決心和偶爾透露的小進展(如找到一位對中華文化感興趣的潛在贊助商初步接洽),都像初春的陽光,帶著穿透寒意的力量。

一個周末的午后,難得的晴好。硯清帶著父母去西湖邊散步。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湖面波光粼粼,游船如織。斷橋上人頭攢動,已然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他們找了一處臨湖的長椅坐下。父親安靜地看著湖面上的水鳥,母親指著蘇堤上新綠的柳樹,絮叨著往年春天的趣事。

硯清的目光掠過湖面,望向遙遠的天際線。那里,是海的方向。他想起莉央信中所說的“春水生發”,想起雷峰塔下無聲的約定,想起機場那個痛徹心扉又充滿力量的擁抱。

前路依然漫長,家庭的擔子并未減輕,莉央在異國的奮斗也遠未結束。重逢之期,依舊渺茫如天際的云帆。但此刻,沐浴在西湖溫暖的春光里,感受著父母在側的安寧,回味著與莉央那份深植于文化血脈、淬煉于現實考驗的感情,硯清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堅韌。

他拿出手機,拍下眼前波光瀲滟的西湖春水,柳枝輕拂的蘇堤,以及父母依偎在一起的背影。他編輯了一條簡短的信息,附上照片:

“西湖水暖,柳色新。一切安好,勿念。靜待春茶香,共話新項目。努力。”

點擊發送。他收起手機,深深吸了一口飽含陽光與水汽的空氣。春風拂過面頰,溫柔而充滿生機。他看向父母,微笑著說:“爸,媽,我們回家吧。我給你們泡杯新到的龍井嘗嘗。”

湖水蕩漾,倒映著藍天白云和新生的綠意。幾只水鳥掠過水面,留下一串清脆的鳴叫,飛向更遼闊的天空。冬天奪走的,春天終將交還。而有些等待,本身便是愛的延續,在時光的土壤里深深扎根,靜候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剎,綻放出穿越山海、彌合缺憾的生命之花。故事尚未結束,它只是在這西湖的融融春水里,暫泊于一個充滿希望的渡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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