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桌緊挨西窗。十六層樓高,窗玻璃便是一面巨大的、冰涼的銀幕,日日上映著無聲的皮影戲——那是樓下來往的鄰人,被距離和玻璃淘洗成一片片模糊晃動的色塊,如同水底游弋不定、形狀難辨的藻荇。
晨光初染,樓底的小廣場便活泛起來。最先撞入眼簾的,常是一團濃烈的玫紅。那是個賣早點的婦人,身形敦實如一口厚底的陶缸。她推著改造過的三輪小車,車斗里盤踞著巨大的蒸籠,白汽洶涌地噴薄而出,將她整個人裹在一片云霧之中,只余下那件玫紅色的罩衫,在蒙蒙霧氣里灼灼燃燒,像一簇濕漉漉的火。她占據小廣場一隅,手腳麻利如上了發條的偶人,掀蓋、夾取、裝袋、收錢,動作銜接得嚴絲合縫,毫無半分遲滯。買早點的多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他們圍在那團跳躍的玫紅周圍,如同圍著篝火取暖的旅人,遞出零錢,接過熱氣騰騰的塑料袋,隨即匆匆隱入更深的樓影。那婦人的臉孔,隔著十六層樓的高度,又隔著蒸騰的白霧,始終是模糊的一團暖色,唯有時風偶爾撩開霧氣,方能窺見她額角一縷被汗水緊貼的灰發,閃動一下,又迅速淹沒在氤氳的熱氣與那片執拗的玫紅里。她的吆喝聲傳不到高處,只有那團沉默而倔強的紅色,日日燃燒在熹微的晨光中,成為樓下世界醒來的第一個印記。
日頭爬高,廣場主角便換成了穿梭如織的快遞騎手。他們像披掛著不同部落圖騰的戰士,黃袍、藍甲、粉衣,色彩鮮明刺目。胯下的電驅坐騎發出困獸般的低沉嘶吼,在樓宇的縫隙間左沖右突,劃出一道道短促而凌厲的軌跡。他們極少停留,姿態永遠前傾,仿佛被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后背,頭盔下的目光只鎖定手機屏幕或樓棟門牌。遠遠望去,不過是一塊塊高速移動的、邊緣模糊的色斑——明亮的黃、刺目的藍、嬌嫩的粉——在樓底的方寸之地急速碰撞、分離、再碰撞。一次急剎,一個穿藍衣的騎手在單元門口猛地停住,車輪甚至在地上擦出半道淺痕。他幾乎是滾下車來,從巨大的保溫箱里拽出一個包裹,撲向緊閉的玻璃門,手指在門禁按鈕上急促地敲擊,如同啄木鳥叩擊著堅硬的樹干。他仰起頭,脖頸拉成一道繃緊的弦,頭盔下沿似乎有汗水甩落的微光一閃。那瞬間的焦慮與緊繃,隔著冰冷的玻璃,竟如細針般刺入我的眼底。然而轉瞬,玻璃門開了,那抹藍色便倏地閃入,只留下那輛孤零零的、仍在微微震顫的電動車,像一只被遺棄的鋼鐵甲蟲。那驚鴻一瞥的焦慮面孔,也迅速溶解在樓下那片流動不息、永無定形的色彩漩渦之中。
午后,陽光熾烈,小廣場顯出幾分慵懶的倦意。這時,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剪影會緩緩滑入視野。那是個年輕女人,身形瘦削,裹在一件寬大的、洗得發白的米色亞麻長裙里。裙裾在微風中拂動,如同倦鳥收斂的羽翼。她走得很慢,嬰兒車幾乎悄無聲息。有時停在花壇邊,俯身對著車篷低語,垂落的發絲遮住了大半邊臉。有時只是長久地佇立,目光投向遠處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背影凝固成一尊孤獨的雕塑。陽光給她和嬰兒車鍍上毛茸茸的金邊,也拉長了影子,那影子貼在滾燙的水泥地上,顯得格外單薄而悠長。她與樓下那個喧囂的世界格格不入,像一段被按了慢放鍵的膠片,又像一株被遺忘在喧鬧街角的、安靜的水生植物。偶爾,嬰兒車里會突然爆發出一陣嘹亮的啼哭,那聲音竟能穿透十六層樓的高度,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尖銳地劃破午后的沉悶。女人便慌忙俯身,手臂溫柔地晃動,那模糊的米色身影與小小的嬰兒車便構成一幅微顫的、無聲的撫慰圖景。哭聲止歇,一切復歸沉寂。那年輕母親的面容,始終隱在垂落的發絲和遙遠的距離之后,像蒙著一層磨砂玻璃。我能感知到的,只有那件寬大舊裙包裹下的疲憊,以及那悠長身影里流淌出的、幾乎凝固的孤獨。她與懷中嬰孩的親密,在這空曠的背景下,竟也透著一股被世界遺棄的涼意。
暮色四合,窗外的色彩被一層灰藍的薄紗籠罩,輪廓變得更加曖昧不清。路燈尚未亮起,歸家的人流卻已匯成影影綽綽的暗涌。模糊的身影從四面八方流入小廣場,又迅速分流,各自隱入如同巨獸口洞般的單元門。這些影子失去了白日的鮮明色彩,被暮色統一調和成深淺不一的灰。一個臃腫的身影蹣跚而來,提著一個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像是剛從某個打折的菜場搏殺歸來。一個背著巨大雙肩包的少年,低著頭,耳機線如同白色的臍帶連接著頭顱與口袋,步伐拖沓,每一步都似有千鈞重負。還有并肩而行的一對男女,身體靠得很近,手臂卻并未相挽,只是沉默地走著,中間隔著一段無形的、恰能容下晚風穿過的距離。他們的低語傳不上來,只有那并行的、若即若離的剪影,在昏暗中訴說著某種難以名狀的疏離。
我的目光,如同一個貪婪而徒勞的拾荒者,在樓下這片模糊晃動的色影之河中徒勞地打撈,渴望捕捉一張清晰的面孔,一段完整的故事。然而十六層樓的高度,是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冰冷的玻璃,則是一面無情的透鏡,濾掉了聲音、表情、皺紋里的溝壑、眼神中的疲憊或歡欣,只留下色彩的碎片、移動的輪廓、瞬間凝固的姿態。
那團灼灼的玫紅婦人,她蒸籠里騰起的白汽,是否也蒸騰著她家中臥病的老人或嗷嗷待哺的幼兒?那抹焦慮的藍色騎手,他在門禁前急促的敲擊,是否關聯著一次即將超時的配送,以及隨之而來的、冰冷的罰款數字?那米色長裙包裹的年輕母親,她投向破碎天空的悠長目光里,是否盛滿了對遠方或未來的迷茫?那沉默并肩的男女,他們之間那恰到好處的距離,是默契的留白,還是無言的鴻溝?
每一扇亮起的窗戶,都是一個被玻璃隔絕的世界,里面上演著外人無從知曉的悲喜劇。而我,何嘗不是他人窗外的一個模糊色塊?當我伏案于這十六樓的燈火里,我的剪影投射在窗簾上,是否也曾落入樓下某個偶然抬頭的鄰人眼中?在他們匆匆一瞥的解讀里,這凝固在窗框中的輪廓,又會被賦予怎樣無稽的猜想?我們彼此互為風景,互為謎題,在冰冷的鋼筋水泥森林里,扮演著對方眼中模糊不清、一閃而過的背景色。
鄰人的故事,終究是窗外交錯的色影,是隔著厚厚玻璃、被壓縮成二維平面的無聲皮影戲。我能捕捉的,只有那轉瞬即逝的輪廓,那沉默流淌的色彩,以及由這模糊影像所催生的、無窮無盡的、屬于觀者的臆想。這臆想,是距離的產物,是孤獨的饋贈,也是現代樓宇叢林里,一種帶著涼意與疏離的、獨特的觀看方式。
我們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對方衣衫的顏色;我們又如此之遠,遠得永遠無法真正知曉,那層模糊色影之下,究竟跳動著怎樣一顆心,承載著怎樣一段沉浮的人生。窗外的鄰人,是都市生活的謎面,而謎底,永遠封存在那一扇扇緊閉的門扉之后,如同深埋地底的礦藏,永無被真正開采、照亮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