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百草居。
青瓦白墻,庭院深深。院中遍植藥草,清風拂過,藥香盈袖。
一方小小的荷塘點綴其間,錦鯉悠然游弋。這里與鎮國公府的壓抑破敗相比,簡直是世外桃源。
“小姐,這里...真的是我們的了?”
青鸞站在院中,猶在夢中,小心翼翼地摸著廊下光滑的柱子。
“嗯。”
云傾月環顧四周,眼中露出滿意之色。蕭燼果然言而有信,宅子不僅雅致,更難得的是清凈,且與他的別院僅一墻之隔。
這份“鄰居之誼”,用意不言自明。她徑直走向東廂房。推開門,里面已按她的要求布置好——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桌,上面擺放著研磨缽、藥秤、大大小小的瓷瓶罐罐,甚至還有一個小巧的銅制蒸餾器。
靠墻一排藥柜,散發著新木的清香。最顯眼的是角落一個半人高的藥鼎,造型古樸,顯然是上品。
“王爺派人送來的,說是見面禮。”
青鸞小聲道。云傾月指尖拂過冰涼的藥鼎,唇角微勾。這蕭燼,投其所好的本事倒是一流。
“把東西歸置好。”她吩咐道,
“將秦嬤嬤給的藥材種子,選向陽濕潤的地塊種下,重點照料那幾株‘赤焰草’和‘冰魄蘭’。”
“是!”
青鸞干勁十足地忙碌起來。云傾月則將自己關進了藥房。她取出《藥王經》和蕭燼給的那本《萬毒綱目》,對照著研究起來。藥王谷的傳承果然博大精深,許多失傳的炮制手法、以毒入藥的原理,都給了她新的啟發。
尤其是關于“涅槃”之毒的記載,讓她對蕭燼的處境有了更深了解。“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她看著解法中那句晦澀的批注,陷入沉思。
這毒霸道無比,卻也蘊含著一絲奇異的生機。解法兇險異常,難怪無人敢試。她鋪開一張質地堅韌的宣紙,提起狼毫小楷,開始為蕭燼擬定第一次壓制毒性的藥浴方子。
藥王經中記載的古老配方是基礎,但她并未拘泥于此。結合現代藥理中對人體代謝、神經傳導的理解,她對君臣佐使的配伍進行了大膽而謹慎的調整,試圖在壓制毒性烈性的同時,盡可能溫和地激發那絲深藏的生機,為后續更兇險的治療打下基礎。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墨跡勾勒出一個個藥材的名字和精確的份量。她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整個世界仿佛都濃縮在了這張藥方之上。
就在她即將落下最后一味輔藥,筆鋒懸于紙面的剎那!
有人!
而且是個隱匿功夫極其了得的高手!
正在無聲無息地窺探!
云傾月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緊,眼底寒光一閃而逝,但面上卻不動聲色,連呼吸的節奏都未曾改變。
懸停的筆尖順勢落下,在原本計劃好的位置旁邊,流暢地添上了一味藥材——“夜交藤”。
此物有安神之效,放在這霸道的藥浴方子里,雖無大害,卻也如同雞肋,甚至可能輕微干擾藥性的發揮。
寫完,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尋常事,將毛筆擱置在青玉筆山上。然后,她故意將那張墨跡未干的藥方,隨手放在了敞開的雕花木窗邊,任由微風吹拂。
她自己則轉過身,背對著窗戶,走向那排嶄新的藥柜,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起抽屜,仿佛在思考著如何分類藥材。
她的精神力卻如同無形的蛛網,悄然籠罩著窗邊那片區域。果然!僅僅過了片刻。
一道幾乎完全融入陰影、身形纖細靈巧如貍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墻頭滑落,落地無聲。那身影對院內的布局似乎異常熟悉,巧妙地利用廊柱和花草的掩護,幾個輕巧的騰挪,便悄無聲息地貼近了藥房那扇敞開的窗戶。
一只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快如閃電般從陰影中探出,指尖在窗沿上那藥方邊緣輕輕一挑,薄薄的紙張便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落入其手中。
整個過程,快得只在眨眼之間,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那黑影拿到藥方,并未停留,甚至沒有多看屋內的云傾月一眼,迅速掃了一眼紙上內容,身形一晃,便如同來時一般,融入了墻角的陰影,幾個起落,便翻過墻頭,消失在了隔壁的院落之中。
直到那窺探的氣息徹底消失,云傾月才緩緩停下整理藥柜的動作。她轉過身,走到窗邊,看著那張被“取”走的、加了“夜交藤”的藥方原先放置的位置,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如同冬夜凝結的寒霜。
蕭燼…你的試探,還真是無休無止,花樣百出啊。
她重新回到紫檀木案前,鋪開一張新的宣紙。提筆,蘸墨,沒有絲毫猶豫,筆走龍蛇,重新書寫起來。這一次,她摒棄了所有試探和偽裝,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和藥王經的指引來。
在藥方的核心位置,她鄭重地添上了一味至關重要的輔藥——“引魂藤”!此物在《藥王經》中有明確記載,性極陰寒,卻蘊含一絲奇特的“引靈”特性。
它本身并無強大藥效,卻如同藥中“向導”,能精準地引導其他霸道的藥力,穿透重重阻礙,直抵“涅槃”之毒盤踞的核心區域,喚醒并暫時安撫那狂暴的力量,使其暫時蟄伏。
這才是激發藥浴真正效果、引導“涅槃”之毒暫時沉眠的關鍵鑰匙!沒有它,之前的藥方再好,也只能隔靴搔癢。她將這張真正的藥方仔細折好,塞入一個素白無紋的信封中。封口處,她用特制的火漆印輕輕壓下一個模糊的、仿佛隨意拈來的草藥印記。
“青鸞。”她推開藥房門,喚道。正在院中小心翼翼給剛播下的赤焰草種子澆水的青鸞聞聲立刻跑來:
“小姐,有何吩咐?”
云傾月將信封遞給她,聲音平靜無波:
“把這個送去隔壁別院,親手交給宸王殿下身邊的墨羽侍衛。記住,務必親手交到他本人手上。”
她頓了頓,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幾分,補充道,
“就說…這是本小姐對宸王殿下‘喬遷之禮’的回禮,請他務必…笑納。”
青鸞雖然不明就里,但看小姐神色鄭重,立刻雙手接過信封,用力點頭:
“是!小姐放心,奴婢一定親手交給墨羽大人!”
說完,便小跑著出了院門,朝著隔壁別院的方向去了。宸王別院,書房。墨羽如同一桿標槍般挺立在書房中央,雙手將一個素白的信封呈給書案后的蕭燼:
“王爺,百草居的云小姐派人送來了這個,說是…給王爺的回禮。送信的丫鬟青鸞強調,務必親手交到屬下手上。”
蕭燼放下手中正在批閱的密報,抬眸,深邃的目光落在信封上。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接過信封。當指尖觸碰到封口處那個模糊的草藥火漆印時,他眼神微動。
沒有使用任何工具,他僅憑指力,便精準地揭開了火漆,取出里面的信箋展開。
目光掃過紙上那熟悉的、帶著一絲清冷鋒芒的字跡。當視線掠過一味味熟悉的藥材,最終停留在核心位置那三個力透紙背的字——“引魂藤”上時,蕭燼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難以言喻的震動,如同細微的電流,瞬間傳遍他的四肢百骸!引魂藤!竟然是引魂藤!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射向墨羽,聲音低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送信的人,可還在?”
“回王爺,青鸞姑娘將信交給屬下后,便立刻返回百草居了。”
墨羽答道。蕭燼的目光重新落回藥方上,看著那“引魂藤”三個字,方才的震動迅速轉化為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最終化為唇邊一抹真正的、帶著激賞與了然的笑意。
“好!好個云傾月!”
蕭燼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贊嘆,
“本王倒是小覷了她!竟能如此敏銳地察覺到‘畫眉’的窺探,還將計就計,用一張加了料的方子引蛇出洞,最后送了這么一份真正的‘大禮’回來!這份心思,這份手段…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畫眉,正是他手下最擅長隱匿、刺探情報的女暗衛,輕功卓絕,尤善潛行匿蹤。
派她去,本意也是想試探云傾月的警覺性和深淺,卻不想反被對方利用,演了這么一出。
“引魂藤…”蕭燼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藥方上那三個字,眼中精光閃爍,“此物只記載于藥王谷的核心典籍之中,外界早已失傳。她果然…已經得到了藥王谷完整的傳承。”
這個認知,讓蕭燼心中對云傾月的評估再次提升。他看向墨羽,語氣斬釘截鐵:
“立刻按此方準備藥浴所需藥材,務必尋到品質最佳的引魂藤!藥浴就在今晚子時進行。”
他沉吟片刻,又道:“另外,派人去‘百草居’那邊遞個話。就說,本王承云小姐這份情,回禮甚重,本王記下了。往后…”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墻壁,望向隔壁的方向,
“墻頭那只喜歡窺探的‘畫眉’,不會再飛過去打擾云小姐的清靜了。”
“是!屬下明白!”
墨羽心中凜然,王爺這話,既是承諾,也是警告。畫眉,短期內恐怕要被“禁足”了。墨羽領命,無聲地退下,書房內恢復了寂靜。蕭燼緩緩站起身,踱步到書房的雕花木窗前。
窗外,一樹石榴花開得正艷,如火如荼。他的目光卻似乎越過了院墻,落在了隔壁那個此刻或許正埋首于藥典、或侍弄著珍稀藥草的纖細身影上。
藥王谷的當代傳人…身負血海深仇,心思縝密如發,手段果決狠辣卻又透著醫者的仁心…云傾月,你身上的謎團和光芒,真是越來越讓人…難以移開視線了。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探究、欣賞,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灼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