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的冷氣鉆進鼻腔，帶著鐵銹和電離質的腥澀。我睜開眼，視網膜上殘留著強制休眠的藍色光斑，像破碎的星辰。視野邊緣的系統界面瘋狂刷過瀑布般的亂碼字符，左眼植入的考古型分析義體傳來尖銳的刺痛——芯片過載警告。

“認知模塊…重啟中……”冰冷的電子音直接敲在顱骨內側。

我撐起身體，金屬關節發出艱澀的摩擦聲。休眠艙內壁覆蓋著厚厚的灰色塵埃，手指劃過，留下清晰的痕跡。艙外是無邊無際的廢墟，扭曲的合金巨梁刺向鉛灰色天空，遠處半埋著星艦殘骸，如同巨獸的尸骨。風卷起金屬碎屑，發出嗚咽般的呼嘯。這里是前紀元文明的墳場，時間的垃圾場。

“林樹？”左側傳來沙啞的詢問。

我轉頭。蕭遙正從相鄰的休眠艙中坐起，道袍上凝固的暗紅血漬如同潑墨。他臉色蒼白如紙，薄唇緊抿，那雙狹長的眼睛掃過廢墟時，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像兩口封凍的古井。他抬手抹去眉骨上一道半愈合的傷痕，動作精準得像在擦拭古籍上的灰塵。

“坐標未知。時間未知。”我的聲音干澀，喉間殘留著休眠液的粘膩感，“環境參數：重力1.02G，大氣含氧量19.3%，存在未知輻射源，強度……持續攀升。”分析義眼將數據流投射在視界一角。

“文明湮滅層，深度七級以上。”蕭遙的聲音平直無波，像在讀一卷陳年史書，“看那。”他指向遠處。一座巨大的黑色方尖碑斜插在大地之上，表面布滿蛛網般的裂痕，無數細小的幽藍色光點在其中明滅流轉，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喘息。碑體上蝕刻著巨大的、無法辨識的符號，每一個轉折都蘊含著令人心悸的法則之力。

“法則實體殘留。能量逸散模式……符合玄穹界‘天道歸零律’第三衰變期特征。”我的義眼瘋狂解析著那些流動的符文，試圖建立模型。

“不止。”蕭遙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凝重，“看基座。”

方尖碑底部，深紫色的粘稠物質如同活物般緩慢蠕動、增殖，所過之處，金屬被無聲腐蝕，巖石化為齏粉。那紫色深處，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非人的眼睛開合著。

“異化污染。源頭不明。侵蝕速率……”我快速估算，“每小時推進0.47米。按照當前擴散模型，72小時后將覆蓋我們所在的坐標。”

“轟隆！”

右后方的金屬廢墟猛地炸開！一個扭曲的身影撞破銹蝕的鋼板沖了出來。

“顧弦！”蕭遙的警示和我抬起的合金手臂幾乎同步。

顧弦像顆炮彈般砸在我們面前，激起一片金屬塵埃。他單膝跪地緩沖，身上那件曾經華貴的奧法星邏輯法袍被撕開幾道口子，露出下面閃爍著微弱符文的貼身內甲。他喘著粗氣，臉上卻掛著近乎狂熱的笑容，幾縷汗濕的銀發貼在額角，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

“哈！我就說我們死不了！”他猛地跳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仿佛在解一道復雜的方程。“猜猜我醒來時旁邊是什么？一具還在冒煙的‘肅清者’III型動力甲！看！”他炫耀似的揚起右手，手腕上纏繞著一圈細密的、流動著銀光的奧術刻痕，正發出低沉的嗡鳴。

“肅清者？”我迅速調取數據庫，“前紀元文明自律性防御單位。威脅等級：高。激活狀態？”

“曾經是。”顧弦咧嘴一笑，露出虎牙，“那蠢大個的能源核心回路有個絕妙的邏輯陷阱，三重嵌套悖論！我給它‘重置’了一下。”他做了個捏碎的手勢，腕間銀光一閃而逝。“現在它是一堆昂貴的廢鐵了。怎么樣，我這‘愚弄’的權柄天賦，是不是很應景？”他語氣輕佻，眼神卻銳利如鷹隼，迅速掃視周圍環境。

“污染源。方尖碑方向。擴散中。”我言簡意賅，將污染物的模型數據共享給他們。視界中，深紫色的侵蝕區域在虛擬地圖上如同癌變般蔓延。

顧弦的笑容瞬間收斂，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嘶……這玩意兒給我的感覺……很不好。像……像在解一個分母為零的混沌方程。”他手腕上的奧術刻痕光芒急促閃爍了幾下。

“法則實體逸散能量與未知污染物的混合畸變體。”蕭遙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快了一絲，“玄穹《大荒異物志·殘卷七》有載：‘紫瘴蝕骨，目生邪瞳，遇法則殘輝則狂噬’……吻合度87%。”

“解決方案？”我打斷他。污染邊緣距離我們已不足三百米，那蠕動的紫色物質仿佛能嗅到活物的氣息，速度似乎加快了一分。分析義眼瘋狂計算著可能的路徑、能量反應、物質構成。

“歸零。”蕭遙吐出一個冰冷的詞，“嘗試切斷其與法則殘碑的能量聯系。能量節點……推算中。”他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在虛空中勾勒著繁復的軌跡，仿佛在翻閱無形的史冊。他道袍上那些凝固的血跡，在昏暗中顯得愈發刺眼。

“我來定位！”顧弦立刻接口，他抬起雙手，十指如飛，在身前飛快地劃動。細密的銀色奧術線條在他指尖生成、交織，迅速構成一個懸浮的、不斷旋轉變化的多面體模型。“給我污染核心的熵值波動！最強的那個點！”

我的左眼瞬間鎖定那片翻涌的紫色中心，一個極其微弱的、卻如同心臟般搏動的能量信號被捕捉、放大、分析。“坐標鎖定！熵增峰值點！傳輸！”數據流通過我們三人手腕上不知何時浮現的、極淡的星環印記瞬間共享。

“收到！”顧弦身前的奧術模型核心驟然亮起一個猩紅的光點。他雙手猛地一合，銀色的多面體瞬間坍縮、拉伸，變成一根極度凝聚的、指向猩紅光點的能量箭矢。“能量通道建立！蕭遙！”

幾乎在顧弦話音落下的同時，蕭遙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不再是古井無波，而是如同無垠星空中爆發的超新星，一片純粹到令人心悸的漠然銀白！他并指如劍，朝著顧弦構建的能量箭矢虛虛一點。

“歸。”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炫目的光影。只有一聲仿佛來自遠古的、悠長而冰冷的嘆息。一道無形的、仿佛能抹去一切存在痕跡的漣漪，沿著顧弦的銀色箭矢通道，精準地命中了那片蠕動的紫色核心！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那片最為濃郁、翻騰著無數細小邪瞳的深紫色區域，如同被最高級的橡皮擦抹過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殘渣，沒有能量逸散，仿佛從未存在過。只剩下邊緣稀薄一些的污染物，如同失去了主腦的蟲群，混亂地停滯在原地，侵蝕速度驟降。

“成功了！”顧弦喘著粗氣，腕間的奧術刻痕光芒黯淡了不少，臉上卻滿是亢奮，“哈！歸零！真他……真夠勁！”

蕭遙眼中的銀白迅速褪去，恢復成深潭般的墨色，臉色卻比之前更加蒼白，甚至搖晃了一下。他道袍上那些暗紅的血漬，顏色似乎更深沉了些許。

“核心湮滅。次級污染活性下降92.7%。威脅暫時解除。”我冷靜地匯報著分析結果，左眼的刺痛感卻加劇了。強行超頻解析法則殘碑和污染核心，讓芯片負荷激增。“但污染源并未根除。方尖碑的法則逸散仍在持續為其提供微弱能量。預計6至8小時后，殘余污染將再次聚合出次級核心。”

顧弦的笑容僵在臉上：“靠！還帶復活的？”

蕭遙抹去嘴角一絲極淡的血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治標之法。需徹底隔絕或……摧毀法則源。”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幽光流轉、裂痕遍布的巨大方尖碑。

我的視線掃過手腕上那個極淡的、由無數微縮星環構成的印記——星環協議。它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無聲地宣告著我們被卷入的漩渦。休眠艙的強制喚醒，未知的墳場，致命的污染，詭異的方尖碑……這一切絕非偶然。分析義眼冰冷的邏輯核心在飛速運轉，推演著無數可能性，最終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我們被“投放”到了這里，帶著某種未知的使命，或者說……實驗。

“當務之急。”我開口，聲音在廢墟的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找到穩定能源，修復基礎機能。建立據點。分析方尖碑法則結構，尋找污染根除或利用方案。”目光掃過蕭遙蒼白的臉和顧弦腕間黯淡的奧術刻痕，“以及，評估并控制權柄使用代價。”

“同意。”蕭遙言簡意賅。

“明白！”顧弦甩了甩手腕，試圖驅散那股酸麻感，“先找點能用的破爛吧，這鬼地方……”他環顧著無邊的金屬墳場，眼中卻燃起一種屬于技術狂人的光芒，“說不定能淘到寶貝。”

我邁出休眠艙，合金靴底踩在銹蝕的金屬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帶著死亡和塵埃的味道。眼前是文明的殘骸，是未知的污染，是蘊含法則又帶來災厄的方尖碑。手腕上的星環印記微微發燙，如同一個無聲的倒計時。

這不是蘇醒。這是一場被安排的、在文明墳場中開始的殘酷實驗。而我們三個孤兒院的死黨，是唯一的實驗品。分析義眼忠實地記錄著一切環境數據，芯片的刺痛感如同警鐘。

活下去。弄清楚這一切。這是冰冷的邏輯核心下達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絕對指令。

風卷起更濃密的金屬塵埃，像一片灰色的雪，無聲地覆蓋著這片死寂的墳場，也撲打在我們身上。蕭遙攏了攏染血的道袍，目光沉靜地投向廢墟深處。顧弦則蹲下身，饒有興致地用指尖劃過地面上一道深深的、殘留著微弱能量波動的切割痕跡，嘴里念念有詞地計算著什么。

我抬起頭，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仿佛亙古不變地低垂著，壓抑得讓人窒息。然而，就在那云層的縫隙之間，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被肉眼察覺的光點，如同擁有生命般，開始緩緩墜落。它們不是雨滴，更像是……某種活化的數據流，帶著冰冷的秩序感，無聲地編織著一張籠罩整個墳場的大網。

分析義眼瞬間捕捉到異常，警告信息在視野邊緣瘋狂閃爍：

【檢測到高密度信息微粒沉降】

【結構分析：二進制序列（99.83%）】

【能量特征：未知，非自然，高秩序性】

【沉降速度：遞增中】

【潛在威脅等級：重新評估中…】

金屬的腥氣中，開始混入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燒灼電路板般的焦糊味。我抬起手，一滴冰冷的、閃爍著微弱藍光的“雨”，落在了合金的手甲上。它沒有散開，沒有滑落，而是像一顆微小的液態晶體，瞬間滲入了金屬表層，留下一個極其細微的、邊緣整齊的蝕刻點。

“喂，你們看天上……”顧弦也察覺到了異樣，聲音里第一次沒了輕佻，只剩下凝重。

蕭遙仰著頭，墨色的瞳孔中倒映著那漫天墜落的、冰冷而有序的藍色光點，如同凝視著無聲落下的法則之雪。

“二進制……雨？”他低聲自語，道袍在驟然變得急促的風中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