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古道，煙塵蔽日。

鐵甲鏗鏘，馬蹄揚起地下的塵埃，蜿蜒如黑色巨蟒的隊伍，正是王忠嗣與哥舒翰統率的隴右精騎及北衙禁軍。

隊伍核心，一輛軒闊的馬車內，忠王李亨閉目養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份明黃卷軸——父皇親筆御批，命他監軍河西，整飭防務。

車輪碾過碎石，微微顛簸。李亨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父皇那句臨別之言，猶在耳畔：“太子不馴，汝當自勉之。”

輕飄飄幾個字，卻如千鈞重錘，砸開了他心中蟄伏已久的野望。郭子儀被困庫山，生死難料，河西這塊肥肉已是嘴邊之物。

拿下涼州，便是扼住了河西咽喉，太子李瑛在朝堂的根基將搖搖欲墜。監國？不，或許那至高之位，也并非遙不可及。

“殿下，涼州城已在望。”車外，王忠嗣沉穩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李亨的遐思。

李亨睜開眼，掀開車簾一角。

遠處，涼州城灰褐色的輪廓在塵沙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他眼中精光一閃，旋即恢復慣常的溫和：“傳令，加速行軍，直抵城下！王御史想必已等候多時了。”

涼州城頭，氣氛卻與城外的滾滾煙塵截然不同，凝重得如同結冰。

王維一身青色官袍，立于女墻之后，身形清癯挺拔，遠眺著地平線上那不斷逼近、殺氣騰騰的龐大軍隊。

凜冽的朔風吹動他頜下長須，更添幾分蕭索。身后，涼州僅存的府兵和衙役緊張地握著兵器，臉色發白。

“御史大人，忠王監軍，王忠嗣、哥舒翰兩位將軍奉旨抵達，請速開城門，迎接王師入城！”

城下，一名傳令官縱馬而出，聲如洪鐘。

王維深吸一口氣，清朗的聲音穿透寒風，清晰地送下城去：“王維在此！忠王殿下，兩位將軍一路辛苦，然，本官有一事不明，需請殿下與將軍釋疑。”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城下軍陣前那幾員端坐馬上的大將身影，尤其是當中那輛顯眼的馬車，朗聲道：“圣諭言明，命哥舒翰、王忠嗣二將赴涼州，乃因河西新敗，需大將坐鎮整飭防務，震懾吐蕃，本官剛剛收到加急軍報。”

王維的聲音陡帶著金石之音：“河西副節度使郭子儀，已于大非川陣斬吐蕃大將乞力徐，大破吐蕃主力，現郭帥已乘勝揮師西進，占據烏海城，兵鋒直指吐蕃國都邏些。”

“河西之危已解，吐蕃自顧不暇，涼州穩如泰山，問殿下，此時強攜大軍入城，所為何來？驚擾百姓，徒耗糧秣，豈是圣意初衷？還請殿下與將軍，體恤涼州軍民，就此退兵，以安民心。”

一石激起千層浪！

城下軍陣，瞬間出現一陣壓抑的騷動。士兵們交頭接耳，眼神驚疑不定。郭子儀贏了？還打到了烏海？直逼邏些？這和他們接到的“河西慘敗，危在旦夕”的軍情，截然相反。

王忠嗣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哥舒翰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化為被冒犯的惱怒。馬車內，李亨臉上的溫和瞬間凝固，眼底掠過一絲陰霾。

郭子儀.......又是郭子儀！此人竟真從庫山絕境中殺出來了？還立下如此潑天大功？

“王御史。”哥舒翰性烈如火，猛地策馬上前幾步，聲音如同炸雷，壓住了城下的騷動，“巧言令色，軍國大事，豈容你一面之詞，我等奉圣命接管河西防務，有陛下御批在此，速開城門，否則，貽誤軍機，驚擾圣駕，你擔待不起。”

他揚起手中那份明黃的卷軸，陽光下刺目異常。

“哥舒將軍此言差矣！”王維毫無懼色，針鋒相對，“圣諭言接管防務，乃為御敵！如今敵蹤已遠，河西無戰事，涼州自有府兵衙役維持秩序，何須朝廷大軍入城？驚擾民生，方為真正貽誤國本！”

“若將軍執意入城，請出示陛下明確旨意，言明需在無戰事時強行進駐涼州之命，若無，恕本官不敢奉詔，開門揖‘兵’。”

“你！”哥舒翰被噎得滿臉通紅，怒視城頭那清瘦卻寸步不讓的身影，一時竟無言以對，強行入城，便是師出無名，形同叛逆。

李亨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王維搬出郭子儀的大勝和“驚擾民生”的大義，死死扣住了道義和法理的制高點，他這監軍和兩位大將，竟被一個留守御史堵在城下。

“王御史，”李亨終于推開車門，緩緩步下馬車。他臉上重新掛起那副溫和持重的面具，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城頭，“郭節度大勝吐蕃，為國揚威，本王心甚慰之。”

“然，河西經此大戰，百廢待興，軍務尤需重整，以防吐蕃反撲。哥舒將軍、王將軍皆國之柱石，奉旨而來，正為穩定河西大局，保境安民。御史如此推拒，莫非涼州城內，有何本王與兩位將軍不便知曉之事？亦或是御史自恃郭節度之功，欲行割據之實？”

這誅心之語，直接將“擁兵自重”、“意圖割據”的帽子扣了過來。

城頭守軍聞言，臉色驟變，紛紛看向王維。

王維胸膛起伏，眼中怒意一閃而逝，隨即化為更深的平靜。他迎著李亨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視線，一字一句道：“忠王殿下此言，誅心過甚，維一介書生，受陛下隆恩，留守河西，惟知盡忠職守，保境安民。”

“郭帥浴血奮戰，亦是為國開疆，何來割據之說？殿下若執意以莫須有之罪相逼，維唯有以死明志，以報皇恩，但城門，恕不能開。”

局面，徹底僵死。

李亨盯著城頭那道身影，眼中最后一絲偽裝的溫和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冷的算計。

“好！好一個盡忠職守，以死明志。”李亨冷笑一聲，拂袖轉身，對哥舒翰和王忠嗣低聲道，“王維鐵了心要等郭子儀回來，他在拖時間。”

哥舒翰眼中兇光一閃：“殿下，末將請令，給我五千精兵，一個時辰內，末將定將這涼州城門砸開，把那酸儒揪出來。”

“不可。”王忠嗣立刻沉聲阻止，他比哥舒翰更穩重，看得也更清，“強攻州城，形同謀逆！正中王維下懷，屆時天下悠悠之口，殿下如何自處？”

李亨陰鷙的目光掃過戒備森嚴的涼州城墻，又看向周圍廣袤的原野和通往城內的幾條官道，一個更陰損、更“名正言順”的毒計浮上心頭。

“強攻自然不行。”李亨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哥舒將軍，王將軍，既然王御史口口聲聲‘保境安民’，擔憂我軍驚擾百姓……那咱們，就好好替他‘保’一保這涼州城。”

他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冰：“傳本王監軍令：吐蕃新敗，恐有殘兵潰勇或細作潛入涼州，意圖不軌！”

“為保涼州數十萬軍民安危，自即刻起，對涼州城實施‘外松內緊’之策，大軍駐扎城外，但需嚴密布防，圍三闕一，所有通往涼州之官道、小路，設卡盤查！凡進出城之人員、車馬，無論官民，一律嚴加搜查，尤其……”

李亨眼中寒光一閃：“尤其運糧入城之車馬，需重點查驗，謹防夾帶違禁之物，危害城防，果蔬肉禽等易腐之物，為防吐蕃下毒，危害百姓，一律暫予‘保管’，待查驗無誤后方可放行，此乃萬全之策，為涼州百姓安危計，想必王御史……定能體諒本王一片苦心。”

哥舒翰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臉上露出獰笑：“殿下英明，末將這就去辦，圍三闕一，嚴查糧道，末將倒要看看，這涼州城里的幾十萬張嘴，能餓幾天！看那王維，拿什么來‘安民’！”他獰笑著，立刻調轉馬頭去布置。

王忠嗣眉頭皺得更緊，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只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此計陰毒，斷絕糧道，困死一城，卻披著“保境安民”的華麗外衣，讓他無法反駁。

他只能沉默地看著哥舒翰的傳令兵四散而去。

很快，涼州城外，局面陡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