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鏡”實驗室的警報燈似乎凝固在了刺目的紅色里,成了對未知災難的一種無盡哀嚎。全息星圖上,代表認知侵蝕前沿的陰影區域正緩慢而堅定地侵蝕著文明的疆域。
埃利亞斯提出的“普羅米修斯之火”提案,猶如一顆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湖面,不僅在CCT高層引起了軒然大波,更在聯合地球政府最高安全委員會內部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
論證會議在代號“堡壘”的最高級別安全地堡內召開,氣氛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李哲坐在橢圓長桌的末端,他的面容嚴肅而專注,眼前投射著“棱鏡”實驗室過去72小時的侵蝕事件匯總報告。一個個觸目驚心的認知節點衰退曲線、邏輯路徑崩塌示意圖,以及那場伴隨量子退相干攻擊發生的、無法解釋的磁場擾動記錄,無聲地控訴著逆模因實體的致命威脅。金上校坐在李哲的對面,其身后站著幾位表情同樣嚴峻的技術軍官。
“被動防御無效,防火墻只是慢性自殺。”埃利亞斯站在主屏幕前,聲音雖然不高,卻字字千鈞,“‘普羅米修斯之火’是我們唯一能主動握在手里的東西。其理論核心基于一個關鍵推論:逆模因實體是一種信息結構生命體,它寄生、篡改、刪除認知信息流。那么,理論上,高度結構化、自我強化且具有極強感染力的特定人類文化信息模因——經過極端強化和定向編碼——是否可能反過來干擾、破壞甚至覆蓋逆模因實體的信息結構?”
屏幕上切換出加西亞構建的復雜信息模型,一邊是代表逆模因實體的、無數相互吞噬的黑色信息漩渦組成的動態網絡;另一邊,則是代表人類文化模因的、色彩斑斕、形態各異的信息包絡體。
“模因,文化的基因。”加西亞進而解釋道,“其核心特征就是復制、傳播、變異、競爭。某些模因具有極強的‘感染性’和‘頑固性’,能深刻影響個體和群體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我們篩選的目標模因,必須具備以下核心特質。”
“第一,高結構熵:內部邏輯復雜、嵌套層次深、蘊含悖論或自指循環,難以被簡單解構或刪除。例如:巴赫賦格曲的數學化對位結構蘊含的無限遞歸美感;存在主義哲學中關于‘存在先于本質’與‘自由即重負’的核心悖論張力。”
“第二,強情感/邏輯錨定:與人類深層情感(如宗教救贖的終極渴望、藝術共鳴的純粹愉悅)或基礎邏輯公理(如排中律)緊密綁定,具有強大的思維‘粘性’。”
“第三,可編碼性與可控性:能夠被抽象、量化,并利用量子信息編碼技術,轉化為可定向注入目標認知場域的信息‘彈頭’。”
“第四,潛在破壞性:其內在邏輯或情感內核,在極端強化后,可能對高度有序但可能僵化的逆模因信息結構產生‘毒性’。”
薩沙接著展示了初步篩選的模因庫:“初步候選包括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歡樂頌’主題,其蘊含的‘全人類團結超越苦難’的普世理想主義情感模因,結構宏大,情感錨定極強;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獨白,對存在意義的終極,蘊含深刻邏輯悖論與情感張力;特定宗教敘事中的‘救贖與犧牲’原型,高度結構化的善惡對立、終極代價與彼岸承諾,情感驅動強大;互聯網時代高度進化的‘病毒式迷因’,傳播速度極快,邏輯結構往往荒誕但極具解構力,難以預測。”
金上校身體前傾,目光如炬:“理論模型很吸引人,埃利亞斯博士。但如何將一首交響樂或者一段哲學獨白,變成能殺傷那種……東西的武器?具體操作步驟如何?殺傷機制又是怎樣的?”
“武器化過程分為三步,”坎蒂絲調出技術流程圖,“第一步,模因提純與結構解析:利用超高分辨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和深度學習模型這些高科技手段,精確捕捉特定個體在深度沉浸于目標模因(如聆聽《歡樂頌》巔峰段落)時,大腦中激活的神經模式集群及其動態關聯。結合文本/符號/音樂本身的邏輯結構分析,構建該模因的‘神經-邏輯拓撲圖譜’。”
“第二步,熵值強化與武器編碼:在圖譜基礎上利用算法對模因的核心結構熵進行極端強化。例如在‘歡樂頌’的理想主義情感核心周圍,人工疊加多層邏輯悖論外殼(如‘團結如何定義?苦難是否必要?’的遞歸詰問),或者在‘哈姆雷特獨白’的生存困境中嵌入關于‘自我意識是否幻覺’的量子認知模型擾動。最終,將強化后的‘模因武器原型’編譯成高度壓縮、加密的量子信息包。”
“第三步,定向投射:通過‘棱鏡’實驗室的‘思維穹頂’系統,或者部署在認知侵蝕前沿的專用信息發射器,將武器包強行注入被逆模因實體污染的‘目標認知場域’。該投射過程需要極其精準的‘頻率’校準,確保武器在目標信息環境中‘引爆’。”
“殺傷機制呢?”一位安全委員會的文職官員再次皺眉,語氣中透露出深深的不解與疑慮,“引爆一首強化版的交響樂,難道就能炸掉一個信息實體?這聽起來簡直像是天方夜譚。”
“不是物理層面的爆炸,”加西亞強調,“是信息層面的干擾和覆蓋。設想一下,一個高度依賴特定信息結構來維持自身存在的系統,當一股與其固有結構格格不入、充滿高熵邏輯悖論和強烈情感沖突的異質信息洪流強行注入時,會發生什么?這就像是一場信息風暴,席卷過原本平靜有序的信息網絡。”
他頓了頓,繼續闡述可能的后果:“首先,武器模因的特定頻率或結構可能引發目標信息網絡內部的自激振蕩,導致局部甚至全局結構失穩。其次,武器蘊含的悖論或解構性邏輯可能像病毒一樣污染目標的核心指令集,導致其功能紊亂。再者,目標需要調動大量‘算力’來解析、抵抗或刪除這股異質信息流,從而削弱其對宿主認知場的持續侵蝕能力。最后,在武器作用期間,其攜帶的特定人類文化信息可能短暫地‘覆蓋’或‘中和’目標在該認知場域內的刪除指令,使被抹除的知識暫時‘重現’。”
為了更直觀地驗證這一理論,CCT技術團隊在主控室進行了一次小規模模擬推演。全息模型構建了一個簡化版的逆模因信息網絡(基于“棱鏡”捕獲的攻擊模式逆向建模),并模擬向其投射一個經過初步強化的“模因武器原型”——基于“納什均衡”博弈論思想強化了其內在矛盾性的一個信息包。
模擬開始。當代表武器的信息流(呈現為閃爍的藍色數據流)注入代表逆模因網絡的黑色漩渦群時,黑色漩渦劇烈翻騰,網絡結構出現明顯的局部扭曲和亮度波動,代表其受到干擾。部分被黑色網絡“覆蓋”的、代表人類知識的節(黃色光點)點短暫地重新亮起。
然而,僅僅數秒后,黑色網絡仿佛適應了干擾,開始主動“吞噬”藍色信息流,將其結構拆解、同化。最終,干擾平息,被短暫點亮的黃色節點重新被黑暗覆蓋,甚至代表逆模因網絡的結構似乎變得更加復雜、更具韌性。
“看到了嗎?”倫理委員會資深成員、社會心理學家艾琳娜·羅斯托娃博士站起身,聲音帶著強烈的警告意味,“初步有效,但不可控!它展現出了強大的適應和學習能力!你們在喂它吃新的‘信息毒素’,卻可能加速它的進化!更可怕的是,你們注入的是什么?是高度強化的、充滿悖論和沖突的人類思想片段!如果這些武器碎片沒有被完全清除,反而殘留在我們共有的認知場域中呢?它們會不會變成新的污染源?污染我們自己的思維?”
艾琳娜的質問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引發了激烈的爭論。
軍方(金上校):“任何武器都有風險!但坐視文明基石被啃噬的風險更大!‘棱鏡’的侵蝕報告顯示,量子引力基礎理論的認知完整性在過去一周下降了8%!我們沒有時間追求絕對安全!必須立刻進行小規模實體環境測試,評估實戰效能!”
倫理委員會(艾琳娜):“你們這是在玩火!模因武器不是導彈,它的‘彈片’是思想!是文化!是定義我們為何為人的東西!將其武器化,等于將人類靈魂最珍貴的部分投入熔爐!誰能保證強化的‘救贖’模因不會演變成思想控制工具?強化的‘生存困境’悖論不會引發集體存在主義危機?我們可能在殺死敵人的同時,也徹底扭曲了自己!”
科學組(坎蒂絲):“風險確實存在,但模擬也證明了其潛在效力!我們需要更多數據!在高度隔離的、小范圍的現實認知場域內進行測試,嚴格監控武器作用效果及后續污染殘留!這是科學評估風險的唯一途徑!”
信息理論組(加西亞):“關鍵在于編碼的‘保險絲’設計。能否在武器核心加入自毀邏輯或時效限制?能否精確控制其影響范圍?這需要海量的計算和實驗迭代!”
政府代表:“資源可以傾斜,但需要明確的階段性目標和風險評估閾值。我們承受不起一次失控的模因泄露事故。測試必須絕對可控。”
埃利亞斯的目光掃過爭論的各方,最后還是落在一直沉默的李哲身上:“李博士,你在‘視界哨兵’直面過它的虛無。你的判斷?”
李哲抬起頭,冷靜且不緊不慢地說:“羅斯托娃博士的警告是必要的警鐘。模因武器絕非善物。但金上校的數據同樣冰冷真實——我們每天都在失去理解宇宙的能力。那瞬間的‘重現’,哪怕只是曇花一現,也證明了一點:它并非不可觸及。我們有東西能干擾它,哪怕只是一瞬。這‘一瞬’,在認知戰場崩潰的邊緣,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分野。我支持進行最高等級隔離下的有限實體測試。目標:驗證武器是否能在真實污染環境下,短暫恢復被刪除的認知節點,并量化其對逆模因實體的可觀測干擾強度。同時,將倫理風險監控置于與技術效能同等重要的位置。這不是選擇,而是背水一戰中的唯一出路。”
最終,在沉重的壓力和對深淵的恐懼中,“普羅米修斯之火”計劃獲得了有條件推進的授權。金上校代表的軍方力量開始調配資源,在月球背面一個廢棄的氦-3開采前哨站建立代號“坩堝”的極端隔離測試場。CCT科學團隊則開始爭分奪秒地對首批候選模因進行武器化改造,首要目標是驗證概念可行性。
李哲站在“堡壘”的觀察窗前,看著外面虛擬投影出的、象征人類文明的蔚藍地球。他們剛剛決定,要將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最深邃的困惑、最荒誕的流行文化,鍛造成投向不可知敵人的利刃。這火焰,是盜取自人類精神殿堂的神圣之火,還是打開潘多拉魔盒的災厄之火?答案,將在月球背面這個冰冷的“坩堝”中揭曉。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并非源于恐懼,而是源于清醒地認識到,為了生存,人類或許不得不親手玷污自己靈魂的基石。普羅米修斯盜火受罰的神話,在此刻顯得如此諷刺而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