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初考風云
盛夏的陽光炙烤著紫禁城的琉璃瓦，折射出刺目的光暈。蘇梨將長發緊緊束在烏木簪中，灰布長衫下的掌心沁出薄汗。望著太醫院朱漆大門上銜環的銅獸，她深吸一口氣，指尖觸到懷中藏著的老大夫親手書寫的《脈訣》，三年來在醫館挑燈夜讀的畫面在腦海中閃過。
“姓名？“身著皂色官服的衙役攔住去路，銅煙桿在門框上敲出清脆聲響。
“林毅，江南人士。“蘇梨刻意壓低嗓音，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沙啞。遞上的文書在陽光下微微發顫，她余光瞥見門內影壁上“懸壺濟世“四個鎏金大字，突然想起被活埋那晚漫天的星斗。
穿過回廊時，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傳入耳中。“聽說這次院使親自監考““我爹花了二十兩銀子疏通關系“......蘇梨垂眸避開眾人打量的目光，卻在轉角處與一位錦衣公子撞個滿懷。
“不長眼的東西！“那人撣著錦袍上的褶皺，繡著金線云紋的袖口掃過蘇梨臉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若污了本公子的考題......“
“公子贖罪。“蘇梨抱拳行禮，脊背繃得筆直，“方才只顧著辨認廊下的藥植標本，一時失察。“她余光掃過公子腰間的翡翠玉佩，突然想起長公主生辰那日，父親也曾捧著同樣名貴的玉器入宮。
考場設在中院的三間暖閣，檀香混著草藥氣息撲面而來。主考官張院使端坐在正中央，鶴發童顏卻不怒自威，左右兩側分列著左院判李長青與右院判周明遠。蘇梨在末排角落落座時，注意到李院判正在擦拭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考生們。
“第一考，醫理筆試。“張院使的聲音如洪鐘般響徹全場，“三柱香內答完，舞弊者逐出考場，永不錄用。“
試卷展開的剎那，蘇梨瞳孔微縮。第一道便是《黃帝內經》中“陰平陽秘，精神乃治“的闡釋，緊接著是十道疑難病案的辨證施治。她握緊狼毫，墨汁在宣紙上暈開：“陰虛陽亢者，當滋水涵木，以六味地黃丸加減......“三年來反復背誦的醫典條文如流水般傾瀉而出，老大夫教導時的嚴厲話語猶在耳畔：“學醫如臨深淵，一字之差便是人命！“
突然，鄰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蘇梨抬頭，見穿月白長衫的考生正掐著喉嚨，面色漲紫，喉間發出拉風箱般的聲響。周圍考生紛紛后退，有人甚至打翻了硯臺，墨汁在青磚上蜿蜒如血。
“痰阻氣道！“蘇梨幾乎是本能地沖過去，扯下腰間汗巾纏在手指上，“得罪了！“她掰開考生牙關，探入喉嚨迅速摳出一團濃痰，緊接著拇指重重按壓天突穴，另一只手在后背肺俞穴處推拿。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考生終于劇烈喘息著吐出一口黏痰，癱軟在地。
“好！“張院使猛地拍案而起，驚得檐下銅鈴叮當作響，“此子臨危不亂，手法嫻熟，頗有大將之風！“
蘇梨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慌忙抱拳：“學生情急之下失禮，還望大人恕罪。“她瞥見李院判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長。
第二場實操考核在西廂房。二十具裹著薄紗的假人并排而立，蘇梨面前的假人面色潮紅，額頭發燙，腕間脈象沉數有力。她先撥開假人眼瞼觀察瞳仁，又翻開舌苔查看：“高熱、苔黃、脈數，此乃風寒入里化熱之癥。“
抓藥時，蘇梨特意避開了常用的銀翹散。她拿起生石膏，在搗藥臼中細細研磨：“熱入氣分，當用白虎湯清熱生津。“量水、煎藥、濾渣，每一個步驟都精確到分毫。當她捧著藥碗走向考官時，周院判突然發問：“為何不用銀翹散解表？“
“回大人，“蘇梨垂眸，“銀翹散雖能解表，但此時熱邪已入氣分，非石膏、知母大寒之品不能清解。“她注意到張院使拈著胡須露出笑意，而李院判卻在記錄冊上重重寫下幾筆。
放榜時刻，夕陽將影壁染成血色。吏目手持黃榜高聲宣讀，每念一個名字都像重錘敲擊在眾人心上。“林毅！“當化名響起時，蘇梨感覺掌心的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她上前領取從九品醫士文書，瞥見榜單最上方赫然寫著那位錦衣公子的名字——王承嗣。
“明日卯時報到。“張院使將刻著太醫院徽記的腰牌遞給她，“年輕人，莫要辜負這身本事。“
蘇梨踏出太醫院時，暮色中的宮墻愈發巍峨。腰間的腰牌還帶著余溫，她想起老大夫臨別時的叮囑：“太醫院水深似海，萬事小心。“晚風卷起她的衣角，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三長兩短，像是命運的鼓點。
回到租住的小院，蘇梨對著銅鏡卸下偽裝。月光透過窗欞灑在臉上，她輕撫過腰牌上的紋路，想起白天王承嗣腰間的玉佩，想起長公主陰冷的笑容。復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燒，她低聲呢喃：“長公主，這太醫院的每一步，都是為你準備的。“
夜深人靜時，蘇梨展開老大夫的書信。信末的字跡被淚水暈染：“醫者仁心，然世道險惡，望你不忘初心。“她將信紙湊近燭火，看那些文字在火焰中化作灰燼。窗外，紫禁城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一場關于醫術與權謀、復仇與救贖的較量，正悄然拉開帷幕。
入秋的紫禁城飄著細雨，蘇梨裹緊粗布披風穿過太醫院長廊。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她懷里揣著昨夜謄抄的《瘟疫論》，指節被凍得發紅。作為新晉醫士，她每日寅時便要起身，趕在早朝前整理好藥房的藥材。
“林醫士，張院使傳喚。“小太監尖細的嗓音從身后傳來。蘇梨心頭一跳，加快腳步走向院使書房。雕花木門半掩著，她聽見屋內傳來瓷器碎裂聲。
“廢物！連太子殿下的風疹都治不好，要你們太醫院何用？“張院使的怒吼震得門框上的銅環嗡嗡作響。蘇梨低頭進門，正撞見三品御醫陳守仁漲紅著臉退出來，腰間的鎏金腰牌在晨光中晃得刺眼。
“林毅，你隨本官去東宮。“張院使抓起披風甩在肩上，白眉緊皺，“太子高熱不退，若是有個閃失......“他沒說完的話讓蘇梨后背發涼，連忙跟上。
東宮寢殿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太子躺在床上，面色潮紅，不時抽搐。蘇梨站在一眾御醫身后，看著他們輪番診脈，開出的藥方卻大同小異。她注意到太子耳垂處有細小的紅疹，心中一動。
“讓開！“張院使不耐煩地推開正在煎藥的醫士，“換林毅來！“
眾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蘇梨身上。王承嗣嗤笑一聲：“院使大人，他不過是個從九品......“
“本官自有分寸！“張院使打斷他，“林毅，你若能治好太子，即刻升為八品吏目。“
蘇梨深吸一口氣，上前搭脈。脈象浮數，舌紅苔黃，結合耳垂紅疹，分明是溫病發疹的前兆。她想起老大夫曾說過：“溫病治在速清，遲則生變。“
“請大人準許，用銀翹散加減，再加紫雪丹清心開竅。“蘇梨聲音沉穩，“但需以童便為藥引。“
“荒唐！“陳守仁跳腳，“童便污穢之物，怎能入藥？“
“《溫病條辨》有載，童便可引藥下行，直達病所。“蘇梨從懷中掏出抄錄的醫典，手指在書頁間快速翻動，“且太子高熱神昏，非此不能速效。“
張院使沉吟片刻，揮手道：“就依你所言。若治不好，提頭來見！“
蘇梨在藥房忙碌時，王承嗣突然出現。“別以為治好了太子就能平步青云，太醫院的水......“他湊近壓低聲音，“比你想象的深得多。“
三日后，太子退燒，紅疹漸消。張院使信守承諾，將蘇梨的腰牌換成八品綠玉。但晉升文書剛下，西藥房便出了事。
“林吏目，不好了！“小藥童氣喘吁吁跑來，“新到的人參被摻了桔梗！“
蘇梨趕到時，陳守仁正舉著藥包冷笑：“果然是寒門出身，連藥材都分不清。“他將藥包甩在桌上，“這包人參若是用在貴妃娘娘身上......“
蘇梨撿起藥材仔細查看，人參斷面紋理疏松，確有桔梗的特征。但她注意到桔梗特有的菊花心紋路極淺，倒像是人為染色。
“陳大人，這桔梗染了姜黃，與真人參極為相似。“蘇梨舉起藥材對著陽光，“太醫院新進藥材都有火印，不如查驗庫房記錄？“
查驗結果顯示，這批藥材正是陳守仁的親信負責驗收。陳守仁臉色驟變，卻突然笑道：“就算有人動手腳，林吏目身為西藥房主事，難辭其咎吧？“
當晚，蘇梨在值房反復思量。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案頭，她翻開白天記錄的藥材清單，突然發現陳守仁驗收的不止人參，還有大量貴重藥材。更可疑的是，這些藥材都流向了同一個地方——御藥房。
“林吏目，張院使請您即刻去書房。“小太監的聲音驚破夜色。蘇梨趕到時，看見張院使正在焚燒文書，火苗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
“你很聰明，但聰明反被聰明誤。“張院使頭也不抬，“陳守仁是右院判的人，動他......“他將最后一頁文書丟進火盆，“太醫院需要平衡。“
蘇梨握緊拳頭：“所以藥材被調換一事就這么算了？若下次出事......“
“夠了！“張院使猛地抬頭，“明日起，你負責編纂《太醫院藥材圖鑒》，西藥房的事，不用你管了。“
這分明是明升暗降！蘇梨走出書房，寒夜的風裹著細雨撲面而來。她摸著懷中老大夫留下的《脈訣》，突然想起他說過：“學醫如逆水行舟，行醫治病難，在這世道立足更難。“
編纂圖鑒的日子枯燥而漫長。蘇梨每日與藥材為伴，仔細辨別每味藥的性狀、氣味、產地。但她沒有閑著，借著整理資料的機會，悄悄記錄下太醫院藥材進出的異常。
三個月后，機會終于來了。太醫院爆發痢疾，連院判都病倒了。蘇梨主動請纓，帶著醫士們隔離病患，用白頭翁湯加減施治。她還發現井水被污染，立即建議停用，并在院內熬煮防疫湯藥。
這場疫情讓蘇梨再次嶄露頭角。張院使看著統計表上銳減的病患數，終于松口：“明日起，你協理太醫院日常事務。“
當蘇梨佩戴上新的七品御醫腰牌時，王承嗣遞來一杯酒：“恭喜啊，林御醫。不過太醫院的爭斗，才剛剛開始。“他晃著酒杯，“聽說宮外有時疫也不知道會不會傳入宮中......“
蘇梨舉杯的手頓了頓。她望著杯中晃動的酒影，想起父母臨終的慘狀，想起被活埋時的絕望。夜色中的太醫院靜謐無聲，只有更夫的梆子聲遠遠傳來，這一次，節奏堅定有力，像是在為她的復仇之路擂鼓助威。
此后的日子，蘇梨在太醫院的地位愈發穩固。她建立藥材復驗制度，整頓藥房管理，還抽空給醫士們講學。但她從未忘記自己的使命，在整理醫案時，她發現了更多可疑之處——某些王公貴族的用藥記錄，與長公主的生辰、宮宴日期高度重合。
這些發現讓蘇梨既興奮又警惕。她知道，在太醫院站穩腳跟只是第一步，要想扳倒長公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每一步，她都走得堅實而堅定，因為她的心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更有著醫者的仁心與正義。
某個深夜，蘇梨在值房研讀醫典。燭火搖曳間，她翻開新得的《宮廷秘錄》，在泛黃的紙頁間，終于找到了一絲關于蘇家滅門案的線索......而此時的太醫院外，夜色深沉，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