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胡綱墳前那瓶無人認領的小黃花蔫了,干枯的花瓣在風中打著旋兒,最終被雨水打落進渾濁的泥漿里,消失無蹤。諾黑村的早春仿佛徹底耗盡了最后一絲回暖的力氣,猝不及防跌入一場倒春寒的料峭里。連綿不斷的雨水夾雜著細碎的冰渣子,冷得刺骨,無情地沖刷著村東頭那片剛剛開始動工的路基和新壘砌沒多久的胡綱老人的墳塋。
但這刺骨的寒冷似乎阻擋不了某種更滾燙的渴望。
刑偵隊那輛藍白涂裝的運兵車碾著泥濘離開還不到三天,諾黑村這片被群山深鎖的土地突然成了風暴眼。先是縣招商局那個叫林明的年輕科長親自跑來了,開著一輛在泥地里拋錨了兩次、輪胎裹滿了黃泥的黑色越野車。他在縣局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陪同下,找到了還在村委臨時辦公室焦頭爛額核對著新一批困難補助申請材料的王梅。林明年紀不大,頭發卻早早摻了白發,帶著長期在辦公室里熬夜寫報告的疲憊感,但那雙被金絲眼鏡片遮擋的眼睛卻異常光亮。
“王警官!久聞大名了!”林明熱情地握住王梅還沾著墨水的手,不顧她手上的污漬,“你們所里打上來的那份材料太好了!太及時了!真不知道那幾座山窩里還有那么大一片原生石斛群落!”他激動地揮舞著手里一疊打印出來的彩色照片——都是王梅之前調研邊境村情,偶然拍到的幾處偏僻向陽山坳里攀附在巖石或古樹老根上的野石斛照片,葉片肥厚,在逆光下呈現出一種特有的玉石般的光澤。這些照片和簡單的數據被她作為轄區自然植被調研的一部分,例行上報進了所里的檔案。
“我們做了初步采樣比對!”林明語速飛快,像一臺高速運轉的信息機器,“品種稀有!藥用成分含量極高!簡直是大自然的金礦!縣里一直在尋找能帶動咱們這類深山區域產業升級的高附加值項目!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省里都關注了!已經有頂尖的生物醫藥企業初步表達了投資意向!”
“林科長的意思是?”王梅沒被這突如其來的狂熱裹挾,警服被林明拍過的肩膀還殘留著對方手指的溫熱,她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村東頭剛平整出來、還沒來得及鋪碎石就被連綿雨水泡成了爛泥塘的主路基清晰地在腦海里浮現,與這“金礦”形成了諷刺的對比。
“縣里初步議定了!就在你們諾黑村委附近,靠近邊境巡邏道那邊,開辟一個藥用石斛產業基地!要建!廠房要建!粗加工生產線要上!道路水電通訊基礎設施要馬上配套!錢不是問題!”林明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嚇人,聲音帶著規劃藍圖時特有的亢奮,“縣里要求,由你們派出所牽頭,會同村委會成立臨時工作組!全力配合搞好協調保障!確保前期勘探清場順利進行!企業考察組下周就到!”
“臨時工作組?”王梅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目光掃過旁邊那個縣局領導波瀾不驚的臉,心底一絲涼意爬了上來。
“對!企業落地,牽扯征地、用工、治安、協調方方面面,沒有強力協調組不行!王警官你情況熟,威望高,這個牽頭擔子非你莫屬!縣里已經同意,你這邊主要精力先放這頭!所里日常事務暫由楊所多擔待一下!”縣局領導言簡意賅,語氣不容置喙。
仿佛是為了印證林明這番話并非空中樓閣。幾天后,泥濘不堪的村道上竟真的一下子冒出了一長串轟鳴著的鋼鐵怪獸!重型挖掘機!履帶式推土機!帶著巨大黃色滾筒壓路機!轟隆隆如同鋼鐵洪流般涌進了諾黑這個從來只聽見過拖拉機突突聲的寂靜村落!履帶碾過爛泥塘般的“主路”邊緣時,發出嚇人的聲響,把幾塊原本固定警戒線的標樁都壓進了泥里。車身上噴涂著醒目的“先鋒工程”和電話號碼,卷起的泥浪濺在村民墻壁上,留下大塊大塊令人心悸的黃黑色泥斑。更有幾輛大型運輸車緊隨其后,車上滿載著成捆的鍍鋅鋼架、卷曲如巨蟒般的黑色電纜,還有堆積如山的印著“速凝水泥”字樣的灰色編織袋。卸貨地點就在靠近村子邊緣一片相對平坦、靠近省道支線尾端的山坡荒地。各種吆喝指揮、柴油發動機嘶吼、金屬碰撞摩擦的噪音瞬間攪碎了山村的死寂,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機油和生鐵味。
與此同時,一張張印制精美、措辭強硬的紅頭通告被幾個穿著干凈制服的陌生辦事員挨家挨戶貼到了村口老榆樹下、村委會院墻以及各家各戶斑駁的木門板上:
“關于國家藥用植物資源保護性開發項目諾黑片區前期用地清場及地面附著物登記補償公告”
“保護性開發”、“清場登記”、“補償方案細則”……每一個詞都像是從高墻深院落下的冰冷石子,砸在諾黑村民本就緊繃而惶惑的心坎上。補償條款里,對山林的認定標準極其苛刻(“有明確人工開墾種植痕跡可計”、“野生狀態不可確權”、“集體林權補償份額另行核計”),補償金額低得近乎施舍(水田每畝幾千元、旱地幾百元),更重要的是,“地上附著物”的界定,只包括村民的茅廁、豬圈雞舍這種明顯人工建筑,而完全無視了那些祖輩流傳下來、開在崖邊樹下、花了許多心血培育的石壁野茶園和零星的小塊藥材田!那是深山人賴以貼補油鹽布匹的命根子!
那張貼在王梅暫住的村委臨時辦公室院門外的通告紙上,鮮紅的公章下面,一個被人用炭筆憤怒寫上、又被雨水沖刷得模糊卻依舊刺眼的字格外扎心——
“搶!”
喧囂的開工熱浪與壓抑沉痛的疑懼,僅一紙之隔。
王梅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兩份東西。左邊是那份印著林明辦公室座機號碼和幾大串公章的通告(紅章如同滾燙的烙印),右邊是一摞歪歪扭扭寫著農戶名字、帶著粗壯指印的血書!那是諾黑村僅有的三十多戶擁有附近山坳小塊野茶或石壁藥園承包權(或只有口頭上代代相傳的占有權利)的人,聯名摁下的血誓!
“祖宗留下來的!憑啥說收就收!”
“那點錢夠塞牙縫?我們老兩口喝風?”
“沒了那幾片野茶,娃娃的書本錢從哪兒摳?”
“那山上的藥材是我媽咽氣前爬上山給我種下的!誰敢動我跟他拼命!”
血書旁邊的桌面上,攤著一張用孩子作業本紙匆忙畫出的草圖,潦草但清晰地圈出了被縣里圈定的產業區紅線范圍,以及各家即將被“清場”的茶園藥地位置。一片片熟悉的名字后面關聯著卑微的生計來源:吳子壽那半分向陽石壁上的老茶樹,羅阿匠那剛翻新完的瓦房后坡頂上的三七苗圃,寡婦蘇嬸那塊巴掌大的藥園子……甚至胡綱老人當年在離村子更遠的狼崾峴開出來的那半分茶地也在線上,現在老人去了,那半片茶由他侄子打理。
指尖的冰冷順著脊椎往上爬。她閉了閉眼,試圖甩開那令人窒息的窒息感。窗外的工程噪音卻固執地鉆進耳朵。那些鋼鐵怪獸已經在她最熟悉的邊境巡邏道旁開始了清障作業。挖掘機巨大的鐵臂高高揚起,如同上古神祇揮舞的毀滅之錘,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向山坡上的灌木荊棘。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和樹木折斷的噼啪爆響,煙塵沖天而起,一片片原本蒼翠的植被瞬間化為斷木殘枝,被履帶無情地碾入泥沼。一條歪歪扭扭、滿是車轍深溝的簡陋“通道”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山坡深處延伸,如同一條巨大丑陋的傷疤。
王梅騰地站起來,顧不上穿外套就沖了出去。她幾乎是撞開臨時院門的。凜冽的風裹挾著木屑碎枝和柴油燃燒不全的刺鼻黑煙撲面而來。一輛挖掘機正轟鳴著伸臂挖掘一片崖邊緩坡上的灌木叢。王梅的心瞬間揪緊了!那緩坡背后不足百步,就是那片她拍照上報的珍稀石斛最大生長區!原生植物群落最密集!破壞一寸都可能對根系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停下!”她沖到那臺履帶沾滿新鮮泥漿、機體仍在震顫轟鳴的橘黃色挖掘機駕駛艙側面,用盡力氣拍打著冰冷的駕駛室外殼!聲音在鋼鐵巨獸的噪聲中顯得極其微弱。
駕駛室的擋風玻璃搖下小半截,露出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年輕司機不耐的臉。“干嗎的?!”
“這片緩坡不能動!后面連著保護區!上報過的!”王梅指著挖掘機鐵臂將要落下的方向嘶喊,手指被冰冷的鐵皮凍得發僵。冷風灌進她沒系扣的警服領口,刮得皮膚生疼。
司機一臉“關我屁事”的漠然,只粗聲道:“老板說了挖哪就得挖哪!這片都在開發紅線圖里!不讓開條路器材設備怎么上山?”他伸手粗魯地朝旁邊一指。王梅順著那方向看去,只見在靠近作業區邊緣,那個穿米色風衣的趙工程師正背對著這邊,拿著一份圖紙在對一個穿著先鋒工裝馬甲的人指指點點。他身邊幾步遠的地方,一個穿著警用反光背心、王梅所里新分來的年輕輔警小劉,正神情緊張地捧著本登記薄,似乎在記錄著什么。
一股濃烈的屈辱和無力感猛地涌了上來。
“停手!”王梅不管不顧地提高了音量,幾乎是指令式的呼喊沖口而出。
或許是她的警服起了作用,或許是她的聲音里那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終于驚動了不遠處的趙工。那工程師皺了皺眉,對著馬甲工頭交代了兩句,邁步走了過來。高跟鞋踩在泥濘里,留下清晰的印記。
“王警官?”趙工走近,聲音帶著都市精英特有的平靜與疏離,目光掃過王梅沾了泥點的警服下擺和濺上泥漿的褲腳,又看了看駕駛室里司機的表情。“有問題?”
王梅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柴油顆粒的冰冷空氣,強迫自己穩住聲音里的怒意:“趙工,那片區域是指定了保護的!挖掘作業離它太近了!根系受損,整個種群都可能完蛋!路線規劃有問題!”
趙工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像是笑她大驚小怪,又像是不屑于解釋。“王警官,科學采樣和地形測繪,我們比照你們提供的模糊照片做了精確計算。現在的路線是繞開核心保護點的最優解。至于你指的這片緩坡植被清理,是必要通道清障。設備不上山,勘探就是空談。”她語調平穩,帶著公式化計算的冰冷。“我們規劃在先。程序沒有問題。”她特意強調了后五個字。
程序沒有問題。
王梅的喉嚨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塞進了一團浸透寒冰的棉絮。程序沒有問題。那村東頭被雨水泡爛的主干道路基呢?那幾十戶村民賴以為生的零星茶園藥地呢?他們的程序在哪里?
就在這時,一聲驚心動魄的凄厲哀嚎猛地撕裂了工地的噪音!
不是人聲!
是狗!
尖銳、絕望、帶著瀕死的顫音!
所有人,包括王梅和趙工,都猛地扭頭循聲望去!
就在離挖掘機清障點不足十幾米的另一處山坡凹地邊緣,一輛橘黃色的挖掘機剛剛完成了一鏟深挖!巨大的鏟斗高高提起,正帶著沉重的土石向一輛側翻的運輸車傾倒!而在那傾倒的、濕冷泥濘的土石方頂端,赫然混雜著一堆顏色斑駁的動物皮毛!
一只體型不小的黑狗!大半截身子被壓在厚實的濕土碎石下,只剩下一顆被碎石砸破流血的頭顱和前爪露在外面!一雙通紅的狗眼死死盯著這邊!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壓抑不住的哀鳴!那哀鳴凄厲無比,充滿絕望,它拼命想從致命的覆壓下掙脫出來,可每一次掙扎都只讓深埋住它后軀的泥石滾落更多,血染得那片泥漿更加黏稠!更觸目驚心的是,就在那片被傾倒泥石覆蓋的邊緣,一個粗糙樹枝和枯草搭建的低矮狗窩被徹底毀壞塌陷了大半!幾團蠕動的、發出微弱嚶嚶聲音的、尚未睜眼的小奶狗,正暴露在冰冷的寒風和機械碾壓的巨大危險之中!
“豹子——!”一個凄厲到變形的男人嘶吼猛地爆開!
山坡上,一個身影如同發了瘋的野獸,赤紅著雙眼撲了下來!是老魏!魏宏聲!那個以沉默倔強和愛狗如命出名的山里老漢!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來,撲到那堆還在滾動的泥石前,雙手瘋狂地扒拉著壓住大狗的沉重土塊碎石!他粗大的手指瞬間被尖利的石頭棱角劃破,鮮血淋漓,泥巴和鮮血混合在一起沾滿了他的雙手、胳膊、臉頰!他卻毫無所覺,一邊拼命刨挖,一邊沖著那輛剛停下的挖掘機嘶聲哭嚎咆哮:“我的豹子!我的狗崽!殺人啊!你們這幫王八蛋!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