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行界，是很難見到下雨的。

每個宗門或多或少都有聚集靈氣的陣法，隨著修士不斷修行吐納，靈氣難以凝結于空，云煙便也無法成雨。

但天魔宗已下了整整三夜的雨。

雨幕如墨，靈氣倒灌。

如此神跡之下，有些弟子成功破境，有些弟子術法有成，有些弟子延時片刻，便連神猴谷的靈獸都擺脫了差點滅絕的災厄。

有人認為這是天魔神顯靈，為圣門弟子降下恩澤。

有人則覺得定是合歡峰弟子修行有成，以絕妙的術法姿勢照耀圣門。

但更多腦子正常點的人都明白，這是因為宗門大陣被重塑改良所致，靈氣濃郁、生生不息，才有了數夜以來的靈雨。

而造成這種改變的，便是那個今日要錄入宗祠的三境小修。

“沈師弟，恭喜恭喜！”

“沈師弟常來咱們合歡峰做做呀，你知道我特殊之處的~”

“沈師弟啊，最近我面對道侶時總有點力不從心，你方便多指點指點我的體術嗎？”

“嘖，你以為把手指練那么硬，吊就不用上了？天真。”

“恭喜沈師弟！”

“沈師弟...”

宗祠前方巨大的石臺上，無數弟子如眾星拱月般圍在沈離身旁，恭維賀喜聲之中，三境小修穿著由玉長老貼心定制的紅袍，哪怕戴著斗笠，也依然身姿卓越、風度翩翩。

只是他此時一聲不吭，身子僵硬，似乎已經開心到麻木了。

‘到底是誰想害我？？？’

沈離于心里默默吶喊。

他自然明白改良守山大陣一事有多么驚世駭俗，哪怕自己不是細作，為了釣魚大業也應該繼續藏拙才是。

所以無論哪位師兄師姐前來問詢，他都堅決不承認，即便是小魅魔...哦，小魅魔知道。

當她端出熱氣騰騰、連坐祖孫三代的靈獸肉出來時，自己沒可能不屈服的。

當然，他也知道天魔宗高層必定會懷疑自己。

可那又怎樣？

他們沒有證據。

然而三境小修忘了，天魔宗從不講什么證據的。

調查細作如此，把人錄入宗祠亦如此。

宗祠啊...

小時候他爹爹想以“此子容貌天下無雙”為由將他錄入族譜，都被遠方族親嚴詞拒絕了。

可如今他卻進了天魔宗的宗祠。

魔魂不朽，永傳千古。

小魅魔更驕傲的表示，圣門數萬年傳承，除了歷代宗主和各星峰長老，能進入宗祠的不超過百人。

如今整個南晚都知道了此事，各大天宗更很給面子的發來了賀貼，話里話外都在打聽“沈離”究竟為何方妖孽。

若非沈離以死相逼，玉長老甚至想為他錄入神識投影，將三境小修的影像傳遍南晚，光耀凡間。

還是師姐好，知道他心中郁悶，晚上總多陪他練會兒劍，睡前也總是耐心地聽著他抱怨。

尤其當他小小聲吐槽魔宗宗主時，離山師姐更笑得格外溫柔。

‘這下麻煩了...’

迎著周圍熱切且嫉妒的臉龐，沈離沉默不語。

列入宗祠乃何等榮耀，若將來自己貿然叛宗，天魔宗必定惱羞成怒，天下之大再無安身之處。

他該如何是好...？

“沈師弟好久不見，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耳邊又傳來一道賀喜聲，沈離下意識敷衍抱拳，卻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轉身望去，一個滿臉皺紋、眼袋掛到鼻尖的老臉閃現到眼前。

正是當日初入內門時，想成為自己教習、卻毫無靈力的七境真傳，徐福。

“見過徐師兄。”

“沈師弟客氣，說了喊我老徐就行。”

徐福笑呵呵的還禮，多日未見，他笑得依然猥瑣，只是臉上殘留著些許淤青，衣袍也破了幾個小洞，像是被火燎過一般，隱隱還有一陣藥味傳來。

“徐師兄這是...”沈離上下打量他一眼，莫非被馮修等人報復了？

徐福猜到他心中所想，連忙搖頭，低聲道：“馮修他們關了禁閉，哪有功夫管我，我這是在為秘境做準備呢。”

“什么準備？”

“嘿嘿，保密保密。”

徐福猥瑣一笑，胸有成竹的樣子。

旁邊的同門卻聽見了，嗤笑道：“沒了修為的老廢物，準備的再周全，進秘境還不是找死？”

“即便能躲開那些妖獸，馮師兄也不會放過他吧？”

“也不一定，他那道侶說不定會幫著吹枕邊風呢~”

“什么道侶，那是馮師兄的鼎爐！”

“哈哈哈...”

眾人一陣哄笑，大概嫌老東西晦氣，朝沈離又恭賀了幾聲，便慢慢散去了。

徐福臉色一陣青白，卻只能咧著嘴尷尬的笑。

“徐師兄？”

“啊，我在我在。”

“秘境開啟前，徐師兄來找我一趟吧，我幫你多刻幾道陣法。”

“這...”

徐福愣了愣，見三境小修不似說笑的樣子，臉上笑容慢慢收斂，躬身行了一記大禮：“沈師弟大恩，我必銘記于心。”

“徐師兄客氣了。”

“對了，我這邊還有...”

“阿離~”

圣女所獨有酥酥軟軟的聲音遠遠傳來，徐福本想再說些什么，見狀也只好識趣的告辭離開。

前些日子還在眾人面前大喊“清清白白”的小魅魔，現在也不裝了，看見沈離便彎起了眼眸，差點沒把整個人都擠在天命人懷里。

三境小修還是不習慣這樣的熱情，但出于對五境巔峰修士的尊重，只能禮貌微笑：“魯師兄和阿白沒來？”

“魯師兄要陪著他師父，阿白...這種場合他師父向來不會帶他的。”

“你呢？”

“我現在可以陪著你，問魂儀式開始時就不行啦。”

“問魂...”

沈離皺了皺眉，直覺有些不妙。

玉長老只說今日會有一個儀式典禮，屆時整個圣門弟子都將前來觀禮，并拒絕了沈離拒絕參加儀式的請求。

三境小修只能無奈接受。

他不在意觀禮這件事，畢竟天魔宗弟子再多，也沒有無雙鎮周邊三個城池、二十七個鎮子前來買餅子的少女多。

而且自己謹慎一些，應該不會被瞧出破綻。

但若是問魂的話...

“不用擔心啦。”

小魅魔知道天命人的身份，連忙小聲安慰道：“不是我師父或其他長老問魂，據說是由天魔神本尊投影問魂呢~”

“......”沈離被安慰的更慌了。

顧淺淺卻沒怎么在意，只是對著三境小修傻傻笑著。

在她想來，如果沈離真是黃長老所說的天命人，那他肯定能渡過無數危機，和自己相濡以沫、白頭偕老走到修行路盡頭。

如果不是...

圣女大人笑容一滯，身上隱隱透出些許煞氣。

如果他不是，自己和他私奔就好啦！

什么天命人不天命人的，阿離就是她的人！

她認定的，師父來了都沒用~

“你師父今天來嗎？”

“不來，玉長老說她又閉關去了。”

“哦...”

沈離稍稍安心了一些，見小魅魔一個勁對著自己的紅袍看，不由納悶道：“很丑？”

“好看的！”顧淺淺笑瞇瞇地豎起大拇指，還悄悄看了眼自己的衣裳。

她今天出門時忽然心有所感，沒穿以往最喜歡的杏黃色，反而選了件淡粉色的衣裳。

果然，現在和天命人一紅一粉，四舍五入之后就可以直接去拜堂了！

反正除了自家師父，也沒人會喜歡天天穿著紅裳了。

這不是緣分是什么？

“阿離你...”

顧淺淺剛想說些什么，不遠處人群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兩人不約而同望去，只見五道人影正緩緩行走而來。

有人笑靨如花，有人沉靜漠然，有人如深淵惡鬼，有人如毒蛇陰冷，有人捧著熱茶枸杞。

在他們身后，還跟著各座星峰的諸位真傳，神情肅穆，如星斗列陣，又似群鴉蔽空，完全沒了往日的桀驁氣。

宗祠附近禁止御空，可隨著這五人及一眾真傳到來，偌大的石臺便如同聲音也被禁止了一般，

“首座們來了...”

顧淺淺皺了皺眉，下意識擋在了三境小修身前。

各大星峰首座除了操辦儀式的玉長老，已悉數全到，圣女大人雖平日與他們有所交集，但她也明白，這些家伙之中，定然有心懷不軌之人。

比如...那個對宗主之位覬覦很久的岑長老！

往日他便總找機會和逍遙峰首座一起對師父發難，如今師父閉關，三境小修又是師父欽定入宗祠的，那長得挺年輕的老東西肯定要弄點幺蛾子出來。

想到這里，小魅魔便往岑長老那兒往了一眼，卻正好迎上對方平靜的目光。

“！！！”

小魅魔嚇了一跳，可對方卻輕輕笑了一下，領著眾人走到石臺的另一側，似不欲與小輩爭鋒的樣子。

......

“老岑把咱們的小圣女嚇到咯。”

逍遙峰首座吹了吹熱茶，往不遠處瞧了瞧，笑瞇瞇的道：“圣女和那沈離關系不錯的樣子。”

“那就是沈離？”合歡峰首座也好奇地望了過去，精致的臉蛋頓時一垮：“居然戴著斗笠，肯定丑得要死！”

噬魂峰張長老搖頭道：“聽說是很好看的，否則淺淺怎么會愿意當他教習？”

“不止是教習那么簡單吧？那個誰...小魯，你說呢？”

歐陽長老看向站在合歡峰真傳最前列的魯冠，陰惻惻的道：“聽說你與那沈離也關系匪淺，你覺得他倆是什么情況？”

“我...”今日身著男裝的魯冠愣了愣，義正言辭的大聲道：“弟子一心只求長生，不懂什么情情愛愛的。”

“是了是了，我都忘了，你當年為了那個凡間女子不惜叛宗，甚至拜了憎厭魔，男歡女愛之事自然放下了。”

“草擬嗎的歐陽老鬼！”

沒等魯冠說話，合歡峰首座便已罵了出來，方才還明媚的眼眸此時陰沉無比：“你再敢說我徒兒半句，老娘定要讓你寶貝徒弟也終生不舉！”

歐陽長老自然不服，可沒等他出聲嘲諷，一旁無極峰的首座便淡淡望來：“別讓小輩們看了笑話。”

老毒物頓時咧嘴一笑，果然沒再說什么。

而一旁的魯冠則輕輕扯了扯自家師父的衣袖：“師父，您干嘛用‘也’這個字？”

合歡峰首座眨眨眼：“你能舉了？”

魯冠笑得比師父還要嫵媚：“一直都能呢~”

合歡峰首座很無所謂的聳聳肩：“那改天讓為師看看。”

“......”魯冠掩面而退。

而在這時，逍遙峰首座又笑瞇瞇的開口道：“宗主大人糊涂啊，咱們圣門的宗祠豈是這么好入的，天魔神問魂可不是簡單的拷問神魂，那道儀式更講究弟子與天魔神的緣分，若緣分尚可，勉強能排入宗祠末列，若緣分不夠...嘿，不僅進不去宗祠，恐怕神魂也要被抹滅了。”

“或許是她修行修傻了呢~”歐陽長老不屑道。

噬魂峰張長老抬起眼皮，淡淡道：“草擬嗎。”

歐陽長老懶得搭理這逼，轉而又看向人群，隨手指出一人來：“唐長老，你是咱們圣門唯一的陣師，不然你去試試那小輩的成色？”

唐長老是個胖胖的老者，雖同為長老，修為地位卻遠不能與首座相比，聽聞此言不敢反駁，只是連連搖頭道：“那沈離懂得上古陣法，豈是我能相比的。”

“誰讓你試他上古陣法了？你浸淫陣術多年，基礎學識總不會被小輩比下去吧？”

“我...”

唐長老呆了呆，有心拒絕，又覺得歐陽長老此話在理。

他曾研究了上古陣法二十余年，覺得其中陣型圖譜并不復雜，只是那些古怪的字符讓他摸不著頭腦罷了。

想必那沈離也是機緣巧合在別處知道了字符含義，但若真正讓他布下基礎陣法...一個初入茅廬的小輩能有多厲害？恐怕連靈力如何控制都搞不明白吧。

雖然自己和對方無冤無仇，可那小輩憑借上古陣法在圣門崛起，自己這“圣門唯一陣師”的頭銜恐怕要淪為笑柄了...

想到這里，唐長老咬了咬牙，徑直走了過去。

然后...

然后就再也沒能回來。

諸位首座眼睜睜看著唐長老對三境小修傲然一笑，看著唐長老拿著樹枝在地上比比劃劃，看著三境小修隨意點了幾下，看著唐長老目瞪口呆，而當三境小修說了些“光用加法不夠，你要會乘除”、“我教你啊”、“你好笨”...這些話之后，唐長老便水靈靈的哭了。

還當著所有弟子的面，對三境小修深深鞠了一躬，一副“朝聞道夕可死”的決然。

“......”

歐陽長老輕輕淺“草”一聲，搖頭失笑道：“我差點都忘了，這唐長老是羅剎峰的人，肯定是老玉提前交代要幫那沈離顯圣的。”

其他首座都沒說話，將信將疑的樣子。

無極峰岑長老則好似想到了什么，抬頭看了眼縹緲峰的方向，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這時逍遙峰首座忽然一笑：“陣法再厲害又怎樣，若修為不行，入了宗祠也是笑話。”

“千年前似乎也有四境入宗祠的先例，那沈離三境巔峰，也差不多了。”

“我說的可不是境界。”

逍遙峰首座朝自家真傳方向招了招手，人群里隨即站出一名身材削瘦的弟子。

觀其不過五境初期修為，但神光內斂，氣勢如松，尤其他身后還負著一柄長劍，于一眾手持魂幡、人骨、獸鞭當作兵器的弟子中甚是惹眼。

“我這徒弟頗有些劍道天賦，區區五境已悟出了劍意，那離山汐顏也不過如此吧？”

“師父謬贊，徒兒只是能觀想出劍影罷了，離劍意還早。”

“是嗎？”

逍遙峰首座呆了呆，劍影又是什么吊東西？

隨即不耐地擺手道：“聽聞你沈師弟有柄會噴水的劍，應該也是愛劍之人，你便教教他什么是真正的劍道吧。”

“是！”

持劍弟子認真點頭，乖巧而去。

噬魂峰張長老則不滿道：“你們這些老家伙存心想讓小魚兒難堪？”

“她做這樣的決定時，怎么沒想過我們會難堪？”

歐陽長老早就憋了一口氣，瞪著眼吼道：“我踏馬還沒能入宗祠，那三境小修憑什么能入！？”

“你聲音再大點，所有人都會知道了。”

逍遙峰首座很淡定地抿著枸杞，下巴支了支：“哦，開始了。”

眾人順著他目光望去，卻見持劍真傳已走到了三境小修的身前。

前者似乎顧及顏面并未直接拔劍，而是以指化劍，朝著沈離面門刺了過去。

速度并不快，卻蘊含著所有人看不懂的劍道真理。

而三境小修不閃不避，似乎嚇傻了一般。

兩人對視一眼，持劍真傳抱拳點了點頭，便緩緩走了回來。

諸位首座也彼此對視一眼，目光清澈且愚蠢。

逍遙峰首座最先按捺不住，朝自家徒弟問道：“如何？嗯，你聲音大點，讓其他同門也聽聽。”

“垃圾！”持劍真傳聲音果然很大。

“哈...”

“我說我是垃圾！”

“草...”

“若沈師弟出劍，我必死無疑！”

“...他不是沒出手么？”

“劍意就在他的眼中，他不躲是因為不屑去躲！那是劍意啊，真正的劍意！”

持劍弟子用“你也是垃圾”的眼神瞧著自家師父，并超大聲的說道：“師父，我想去當他的劍奴！”

“去你瑪德。”逍遙峰首座揮手把自家徒弟擊飛老遠。

其他首座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合歡峰首座嫵媚一笑：“三境悟出劍意，豈不是比汐顏仙子還厲害？”

“我那徒弟懂個屁。”逍遙峰首座顯然是不愿承認的。

“罷了，我親自去瞧瞧好了。”

合歡峰首座說著便盈盈走去，周身靈力撲閃，顯然不自覺用上了媚術。

而在此時，恰好一陣秋風吹過，不僅掀開了她的裙擺，也掀翻三境小修戴著的斗笠。

“......”

合歡峰首座、拜了情魔的七境修士、被譽為宗主與圣女之下，圣門最美女修的阿眉長老，就此淪陷。

諸位首座不忍直視地側過臉，然后一陣嘆息。

歐陽長老最為憋屈，目光在周圍同門臉上一掃而過。

萬毒、逍遙、合歡三座星峰都已出手，如今還剩下四座星峰。

噬魂峰？呵，張長老對蘇晚魚最為忠心，他顯然不會出手。

縹緲峰？嘖，圣女正忙著把自家師叔從三境小修身上扒開，甚至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羅剎峰？草，玉長老不知何時回來了，正死死抱著阿眉的腿，像一個無能的青梅。

那么...

歐陽長老的目光定格在無極峰岑長老的臉上，見他也正漠然望著自己，連忙討好似的笑了一下。

“草！我去！”

一道聲音引起眾人注意。

正是方才便安安靜靜待在岑長老身側的圣子。

只見他扭了扭脖子便朝沈離方向走去了，臉上掛著殘忍的笑意，步伐緩慢，但每一步落下，他的氣勢便更甚幾分，似乎已憤怒到幾點。

歐陽長老不禁朝岑長老好奇問道：“你徒弟和那沈離有仇？”

“或許吧。”岑長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皺了皺眉。

“哦，圣子要出手了。”

四位首座再次望去，只見圣子大人此時的臉龐已猙獰無比，于魔神虛影的無聲咆哮中，朝三境小修猛然伸出了手！

并接來一張餅子。

吧唧吧唧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