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甫一落座，對面白衣客便抬眼望了過來。

此人瞧著面容清瘦，鬢染霜色，端著粗瓷茶碗的手掌，卻白皙修長。

他放下茶碗，聲音溫和道：

“久聞常先生少年俊才，所創(chuàng)八步篆盤法，名動羅經(jīng)一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幸會幸會！”

常清略一點頭回禮：

“鄉(xiāng)野匠人，不敢當(dāng)閣下謬贊，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鄙人林再榮，今日冒昧相邀，實有一事相商。聽聞常先生所建工坊，日產(chǎn)近百盤坯，不知常先生可否行個方便，勻一些盤坯于林某？當(dāng)然，盤坯材料我來提供，收購價格也好商量，每盤加價十銖，如何？”

果然是沖盤坯來的……常清面上不動聲色，接過攤主送來的餛飩，吹了吹熱氣道：

“承蒙閣下高看，常某自拜入羅和軒，多蒙東家照拂，私下售賣軒中盤坯，實乃不義之舉，此事恕難從命！”

林再榮眼中溫潤之色淡了一些，依舊笑意未減道：“常先生高義，林某佩服，是林某唐突了！”

他話音一轉(zhuǎn)，又道：

“既然如此，林某便退而求其次，常先生可愿售賣八步篆盤法，以及配套工具？尤其是那游標(biāo)卡尺，堪稱精巧，林某雖然私下已經(jīng)取來一套，也能復(fù)刻一二，但對于技法秘要還是頗感興趣，愿奉五萬銖，聊表寸心！”

常清呼吸微窒，五萬銖幾乎是一件下品法器的價格。

若能到手，他將憑添三分自保之力。

尤其是林再榮話里話外，也在暗示他已經(jīng)搞到了工具，眼下重金收購，只是想快速獲取其中關(guān)竅罷了。

當(dāng)然，這不排除是一種談判策略。

但必須得承認(rèn)，八步篆刻法乃至相關(guān)工具，根本保不住有心人的竊取，眼下兜售，無疑能讓利益最大化。

常清低頭用粗糙竹筷撥弄碗中餛飩，在湯水蕩漾中，抬頭神色平靜道：

“八步篆盤法隨便一名外院學(xué)徒都知道，閣下何必出此高價？至于篆刻工具，沒什么技法秘要，一比一復(fù)刻下來，便足夠使用了。”

說完，起身便要離去。

“道友且留步！”

這一聲招呼下，常清心中一顫，離去動作更快了。

不想，旁邊餐桌上的兩名食客，卻突兀起身，攔住他的去路，一股無法辨認(rèn)境界的威壓撲面而來。

霎時，周遭空氣驟凝，巷尾的喧囂似乎都被無形屏障隔絕在外。

常清腳步一頓，略一沉默，轉(zhuǎn)身又坐回了餐桌。

“常先生真乃信義君子，是林某目光短淺了。”

林再榮微笑，笑容中多了一抹生動：

“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羅和軒雖好，終究格局有限，恐怕難容常先生這展翅鯤鵬。司南軒，想必常先生應(yīng)該聽過，林某不才，乃司南軒內(nèi)院掌事，常先生若肯移步入我司南軒，司南軒外院皆可由常先生一言而決！”

他頓了頓，語氣慷慨：“羅和軒能給你的，司南軒加倍奉上；羅和軒給不了的，司南軒亦能給你！”

“司南軒……”

常清心中一震。

這個名字分量他太清楚了，在云龕城，這是能與羅和軒分庭抗禮的另一個羅經(jīng)大商號。

沒想到，眼前這白衣客，竟是司南軒內(nèi)院掌事？

更沒想到，司南軒竟對他拋出橄欖枝！

眼下這份招攬，不可謂不慷慨，權(quán)力、地位、資源，堪稱一步登天。

“咚咚……咚咚……”

常清心臟咚咚直跳，一股難言的荒謬和寒意，涌上心頭。

難怪對方要他盤坯，更想要八步篆盤法，原來所謀甚大！

“閣下的厚意，常某心領(lǐng)了。”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東家待我不薄，常某恕難從命。”

林再榮若是一開口就邀他而去，說不定，他就同意了。

眼下看起來，更像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真去了，這外院管事之位真的會給？

再者，權(quán)利邏輯乃自下而上，他若真舍羅和軒而去，只怕恰如岳飛舍朱仙鎮(zhèn)，乃取死之道。

林再榮聞言眼神變得幽邃起來。

良久，輕輕一笑，拿起靠在桌角的斗笠，輕輕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依舊從容優(yōu)雅。

“常先生志節(jié)高遠(yuǎn)，林某佩服，他日若在羅和軒呆不下去，可來司南軒尋我！司南軒永遠(yuǎn)有常先生的位置。”

他不再看常清一眼，將斗笠穩(wěn)穩(wěn)戴回頭上，遮住了大半面容，揚長而去。

常清沉默許久，放下幾銖大錢，也隨之起身離去。回去的路上，他隨手買了一些吃食。

待回到羅和軒，已是亥時，夜色漸深，他徑直去了一趟工坊，工坊內(nèi)，還有學(xué)徒未曾離去，正在秉燭夜刻，看起來甚是努力。

拎著一堆食物到來的常清，令學(xué)徒們大為驚喜，在一聲聲“常清哥”中，吃著夜宵，繼續(xù)努力工作。

尹彥說，最近工坊里又有異樣聲音出現(xiàn)。

有些水平處于不上不下的學(xué)徒，想要另立門戶。

倒不是學(xué)公冶靖的做法，見識過公冶靖舉步維艱的他們，也沒這勇氣。

主要是想湊個八人一組，自擔(dān)風(fēng)險，吃下全部利潤。

尹彥本想借常清講習(xí)身份進行打壓。

不過被常清制止了。

這種情況，他在前世見多了，這就是管理的難處，外面要競爭，內(nèi)部要安撫，有野心的想要更多，躺平的只想混日子。

索性由他們?nèi)グ桑扔^察一二，他們要是成了，就推陳出新增加工坊競爭力。

他們要是敗了，順便也給其他蠢蠢欲動之輩，一個前車之鑒。

隨手感情投資一番的常清，在工坊里停留片刻，也就回去修行去了。

這段時間，他打聽過各種破境方法，提到最多、最安全、效果最好的就是功法。

一門好的功法，不僅吞吐靈氣效率更高，淬煉靈氣質(zhì)量更好，其特殊的真元運轉(zhuǎn)法門，也能帶來種種意想不到的好處。

市面上，不缺功法，且因為信息的可復(fù)制性，造成大多數(shù)功法的價格并不高。

往往幾百銖就能買到一門還算不錯的功法。

但卻很缺頂級功法。

因此常清所修的凝露引氣訣，品質(zhì)還真不差，只是比起那些有價無市的頂級功法遜色罷了。

常清琢磨著，實在不行，那就攢點錢，花個幾萬銖，買一門好點的功法試試。

心中定下主意，修行也就隨遇而安起來。

他端坐不動，凝定心神，本能引導(dǎo)吞吐而來的靈氣，在經(jīng)絡(luò)中持續(xù)運轉(zhuǎn)、浸潤、彌散，一浪又一浪的沖刷著膻中之后、脊柱之前，那片被玄門稱之為黃庭的隱秘所在。

時間一點點流逝，常清的心念也空寂到了極致。

不知過去多久，沖刷至黃庭的靈氣，悄然少了一點，滲入一道微乎其微的裂隙，仿佛蓮子深處萌動的生機，打開厚厚的外殼。

常清渾身微微一顫，如露珠凝于葉尖，指尖撥動琴弦，在緊繃中，只差最后的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