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轉(zhuǎn)身
- 玻璃晴朗,碎痕鋒利
- 米米米陽
- 4491字
- 2025-06-30 12:00:00
葉汐那句帶著厭惡和抗拒的“放開我!”,如同最鋒利的冰刃,不僅劃破了走廊的寂靜,更狠狠地刺穿了池軒強撐的冷靜外殼。他攥著她手臂的力道,在那雙燃燒著憤怒與倔強的眼眸注視下,竟不受控制地松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
葉汐像掙脫捕獸夾的獵物,猛地抽回手臂,踉蹌后退,后背撞在門框上的悶響清晰可聞。她甚至顧不上疼痛,也完全無視了池軒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和周圍無數(shù)道探究、震驚的目光,像只受驚又憤怒的小獸,迅速蹲下身去,手指顫抖卻異常快速地撿拾著散落滿地的作業(yè)本。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狼狽的逃離感,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被灼傷。
就在她指尖觸碰到最后一本作業(yè)本的瞬間,一個極低、極沉、帶著某種難以置信的破碎感和濃稠陰郁的聲音,如同夢囈般,在她頭頂響起:
“葉汐……”
是池軒的聲音。
那聲音不再是剛才的冰冷質(zhì)問,反而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帶著一種被重創(chuàng)后的茫然、不解,和一種……被深深刺傷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痛楚?那么輕,卻又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進葉汐的耳膜。
葉汐撿書的動作,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瞬。
僅僅是一瞬。
那一聲呼喚里蘊含的復雜情緒太過陌生,太過沉重,甚至讓她心臟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揪了一下。但下一秒,清晨林蔭道上陸昭衍那冰冷輕蔑的一瞥、鬼屋里帶著掌控意味的手臂、校門口池軒那步步緊逼的壓迫感、以及此刻手臂上殘留的、清晰的、帶著羞辱意味的指痕紅印……所有這些冰冷的碎片瞬間涌入腦海,迅速凍結(jié)了那絲微弱的悸動。
不能心軟。不能回頭。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用力,幾乎是“啪”地一聲合上最后一本作業(yè)本,動作快得近乎粗魯。然后,她猛地站起身,沒有再看池軒一眼,沒有一絲猶豫,抱著那摞散亂后又重新歸攏的作業(yè)本,挺直脊背,像個完成任務的士兵,徑直推開了教室門。
“砰。”
教室門在她身后干脆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目光,也隔絕了那個站在走廊中央、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身影。
池軒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去了聲音。
走廊的喧囂——下課鈴的余韻、學生的嬉笑打鬧、議論紛紛的私語——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光線、色彩都褪去,只剩下葉汐最后那個決絕的、將他視若無物的背影,以及那扇將他無情關(guān)在門外的冰冷門板。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指節(jié)捏得死緊,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顫抖著。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半邊臉上,卻驅(qū)不散他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鷙和……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他精心構(gòu)筑的、掌控一切的完美世界,第一次出現(xiàn)了如此巨大的、無法修補的裂痕,而那個親手撕開裂痕的人,竟然是他以為早已落入網(wǎng)中的葉汐。
時間仿佛凝固了。周圍的目光像芒刺一樣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災樂禍,也有難以置信。曾經(jīng)那個溫潤如玉、眾星捧月的池軒,此刻像一個被當眾剝光了所有偽裝的失敗者,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那份強烈的、被當眾羞辱的恥辱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過了不知道多久——也許只有十幾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直到一個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和惡劣的聲音,懶洋洋地在他身邊響起:
“喲,池少?杵這兒當門神呢?”
陸昭衍不知何時晃了過來,嘴里叼著一根沒點燃的煙(校規(guī)在他眼里是廢紙),雙手插在褲兜里,歪著頭,嘴角掛著那標志性的、充滿嘲諷和玩味的笑容。他墨鏡后的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池軒那張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以及他緊握的、微微顫抖的拳頭。
陸昭衍的目光又掃了一眼緊閉的六班教室門,以及地上還殘留的幾片作業(yè)紙屑,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著洞悉一切的惡意:“嘖嘖嘖,這臉色……怎么?被我們的小班長甩臉子了?”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語氣里的幸災樂禍毫不掩飾,“瞧這架勢,還挺激烈?你該不會……當眾被人家給拒了吧?”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著惡魔般的低語,“池軒,你也有今天?”
若是平時,池軒或許會回敬一個同樣惡劣的笑容,或者用更冰冷的言語反擊。
但此刻,池軒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
他的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那雙平時偽裝得極好的眼睛,此刻沒有任何笑意,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他看向陸昭衍,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
陸昭衍被他這種眼神看得愣了一下,嘴邊的惡劣笑容都收斂了幾分。
池軒沒有說話。
一個字也沒有。
他就這樣用那雙毫無溫度、毫無波瀾的眼睛,漠然地看了陸昭衍幾秒鐘。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回應,沒有憤怒,沒有羞惱,只有一種徹底的、令人不安的隔絕和死寂。仿佛陸昭衍的挑釁、嘲笑,都只是飄過他耳邊的一縷無關(guān)緊要的風。
然后,在陸昭衍微微蹙起眉頭,感到一絲不對勁的時候——
池軒猛地轉(zhuǎn)回了頭。
他甚至沒有再看那扇緊閉的教室門一眼,仿佛那里面的葉汐已經(jīng)徹底從他的世界里被抹去。他邁開腳步,動作僵硬卻異常堅定地,朝著與五班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往學校后操場、人跡罕至的方向。
他的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孤絕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所過之處,原本還在竊竊私語的學生們下意識地噤聲,紛紛讓開道路,仿佛被一股無形的低氣壓所震懾。
陸昭衍站在原地,看著池軒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臉上的戲謔徹底消失了。他摘下墨鏡,眉頭緊鎖,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許凝重和……不解。池軒剛才那個眼神,不對勁。那不是他熟悉的、被激怒后要反擊的池軒,那是一種……被徹底觸碰到某種禁忌、某種核心后的,冰冷死寂的決絕。
“操……”陸昭衍低低罵了一聲,重新戴上墨鏡,眼神變得復雜起來。他似乎無意中,點燃了一簇更危險、更難以預測的火焰。
下午,高一六班。
池軒像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上課,記筆記,回答老師提問(聲音平穩(wěn)無波),甚至小組討論時也能給出精準的意見。他看起來一切正常,甚至比平時更加“專注”于學業(yè)。
但只有坐在他旁邊的陸昭衍,以及幾個離得近的、感覺敏銳的同學,能察覺到那股彌漫在池軒周圍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絕了所有人。他不說話,不和任何人交流,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或者專注于課本,但那專注更像是靈魂出竅后的軀殼在機械運轉(zhuǎn)。
課間休息,教室里恢復了喧鬧。陸昭衍用筆帽戳了戳池軒的手臂,帶著點試探,語氣依舊吊兒郎當,但少了些之前的刻意挑釁:“喂,啞巴了?一下午屁都不放一個?真被那丫頭片子傷著了?”
池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陸昭衍。眼神依舊是下午那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沒有憤怒,沒有回應,甚至沒有聚焦。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陸昭衍,看了足足有五秒鐘。
那眼神,看得陸昭衍心里都有些發(fā)毛,臉上的痞笑都快掛不住了。
然后,池軒極其緩慢地、幾乎是一幀一幀地,轉(zhuǎn)回了頭。繼續(xù)盯著攤開的課本,仿佛那上面有無盡吸引他的宇宙奧秘。
自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個字。
沒有回答陸昭衍的疑問,沒有抱怨,沒有咒罵。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壓抑到極致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像暴風雨前死寂的海面,醞釀著無法預測的、毀滅性的力量。
陸昭衍看著他冰冷的側(cè)臉,第一次覺得,事情好像……玩脫了。葉汐那一下,似乎真的把池軒身上某個危險的開關(guān),徹底按死了。
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窗,在課桌上投下暖黃色的光斑。教室里充斥著老師講課的聲音、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偶爾輕微的咳嗽或翻書聲。一切如常,卻又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低氣壓。
葉汐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棵繃緊的竹子。她的面前攤開著課本和筆記,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卻久久沒有落下。視線看似落在老師身上,但眼神卻是渙散的,焦距飄得很遠,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墻壁,落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虛空里。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慣常的清冷專注。只有一片空茫的、近乎麻木的沉寂。清晨林蔭道上陸昭衍那冰冷輕蔑的一瞥,校門口池軒步步緊逼的壓迫感,走廊里手臂被粗暴鉗制的疼痛,池軒最后那一聲破碎的“葉汐”……還有自己那聲帶著厭惡的“放開我!”……所有混亂而尖銳的畫面,在她腦海中反復沖撞、回放,像一場永不停歇的無聲風暴。
手臂上,被池軒攥過的地方,皮膚下隱隱泛起幾道淡紅的指痕,帶著細微的酸痛感,提醒著她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噩夢。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觸碰,都讓她身體微微一僵,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蓋。
她感覺不到窗外的陽光,聽不清老師的講解。整個世界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胸腔里堵著一團冰冷的、沉重的鉛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那份曾經(jīng)因池軒而起的甜蜜和悸動,早已被撕扯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殘渣和一種被欺騙的屈辱感。她甚至不敢去想池軒最后看她的那個眼神——冰冷、死寂,帶著被拒絕后的陰鷙和……某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她沒有笑。整個下午,一絲笑意都未曾出現(xiàn)在她的唇角。
她的同桌,程旭,正埋頭認真記著筆記。他戴著那副厚重的眼鏡,眉頭微蹙,沉浸在復雜的公式推導中。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發(fā)出細密的聲響。
當老師講到某個關(guān)鍵點,程旭習慣性地微微側(cè)頭,想確認一下葉汐是否也注意到了重點(他深知葉汐筆記的精準和條理性)。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葉汐那空茫的側(cè)臉。
程旭的動作停頓了。
他鏡片后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落在葉汐身上。
他看到了她懸停的筆尖,看到了她渙散的眼神,看到了她臉上那層異乎尋常的、近乎凝固的沉寂。這與他認知中那個永遠目標明確、精神奕奕的班長葉汐,截然不同。他甚至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手臂上那幾道淡淡的、不自然的紅痕(位置靠近手腕內(nèi)側(cè),很可能是被用力抓握留下的)。
程旭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一句“你怎么了?”或者“不舒服嗎?”。他記得葉汐早上在校門口執(zhí)勤時,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
然而,話語在喉嚨里打了個轉(zhuǎn),最終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自己的處境。他是那個被陸昭衍視為眼中釘、隨時可能被找麻煩的貧困生。他是那個需要小心翼翼、盡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邊緣人。葉汐是他的同桌,是班長,是這所精英學校里為數(shù)不多對他沒有偏見、甚至偶爾會流露出善意的人。他珍惜這份平靜的同桌關(guān)系。
但他也清楚自己和葉汐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家境、地位、圈子……都截然不同。她的世界,她的煩惱,或許是他永遠無法觸及也無力分擔的。貿(mào)然的關(guān)心,可能會顯得唐突,甚至可能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比如,如果她的異常與陸昭衍,甚至池軒有關(guān)……)。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多事,打破這份難得的平靜,或者……給她帶來新的困擾。
于是,程旭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關(guān)切,有疑惑,但更多的是謹慎和克制。他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轉(zhuǎn)回頭,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筆記上,只是落筆的速度,似乎比剛才慢了一些。他用沉默維持著距離,也用沉默表達著一種無聲的、克制的關(guān)注。
葉汐完全沒有察覺到程旭這短暫而復雜的注視。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那片冰冷的、混亂的陰影籠罩著。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顯得格外孤單。
教室里,老師的講課聲還在繼續(xù),同學們或認真聽講,或悄悄走神。唯有葉汐的座位周圍,仿佛形成了一個無形的真空地帶,隔絕了所有的聲音和溫度。她像一個精致的、被抽走了靈魂的瓷娃娃,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內(nèi)里卻是一片被風暴席卷后的狼藉荒原。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曾經(jīng)用溫柔假象迷惑她的少年,此刻或許正在某個角落,醞釀著更冰冷的風暴。平靜的校園生活,已被徹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