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溫存
- 那個終點,還會遠嗎
- 辰夢嫻
- 2461字
- 2025-06-27 00:07:45
像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我有一個嚴厲的父親。
他們總是口口聲聲的說我生在了一個好時代,可是這真的好嗎?只是對于他們來說吧。
他們說的對,衣食住行,我們現在的確比以前好的多,因此,問題是在精神上的。至于像我父親一樣的人,是舊時代遺留的產物,他固執而迷信,但是我們的身體里仍流著同樣的血,因此我無法對他只存在批判的冷漠感情。
我的父親是一個大男子主義者,他喜歡說教,因此我們鬧過不少矛盾。這些矛盾其實也就是餐桌禮儀、學習成績之類的,其中大多數都不是什么大事情。
但這些本來可以輕松解決的事情,卻通通的鬧大了,最后鬧到了用吵架解決的地步。我心里清楚,我在理,而至于吵架吵的面紅耳赤的父親,只不過是為了維持他作為長輩的威嚴。在那份固執底下,是放不下的身位。
于是結束話題的人總是我,我總會轉移話題或者敷衍幾句。其實在那份示弱的背后,我也常常期待著,期待著那不可能的事情——父親給我道個歉,就算是敲敲門送一碗水果也好。
當然,我的希望往往落空。
父親愛喝酒,不過他酒量很好,很少會醉。就算他的肝已經查出了問題,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會背著母親偷偷喝酒。
……
以上都是我年少時的看法,如今的我已經年過半百了,父親也早就去世了。
你要我說我現在對于父親的看法嗎?那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要是放在我十來歲的時候,甚至是二十來歲的時候,我都會毫不猶豫的說,他是一個叫人有些討厭的人。
可是我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我也要老了,雖然我不會像父親一樣固執,但是年紀大了,總該對這世界有些不一樣的看法了。
所以說要現在的我來看,父親是一個不錯的人。
由于他的固執與短淺,我沒有辦法放下我的良心說他是一個完美的人,但是我很清楚,當父親去世的時候,我的心情差的很。
那種感覺令人難以忘懷,怎么說呢?就像是一開始平靜的像初春連微風都沒有的湖面,除了有些呼吸困難什么都沒有,再到后來口舌干燥,痛苦漸漸的從心底涌了上來,漸漸的將我包圍,像墻邊永遠不斷的爬山虎,將我的心緊緊的束縛住了。
我當然流過眼淚,因為我發現當他逝去的時候,我腦子里絲毫沒有他以前的種種不好,而是麻木的不能思考,甚至要哭出來。
究竟什么才能算是好的回憶呢?明明在當時看來僅僅只是很普通的事情,是他答應我的請求買了一個冰淇淋,是他每次經過樓下的小賣鋪時都會記得我喜歡吃哪個口味,是他抽煙的時候會避著我們。而且我不得不承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哭過,即使是爺爺去世的那天。
爺爺去世的那天,他戴著白帽子穿著喪服,跪倒在他的遺照前,他的眼睛被煙熏的泛紅,充滿了血絲,看起來十分恐怖,不過他沒哭。
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呢?我無從得知。
現在想起,我似乎從沒認真觀察過他的眼眸。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而我根本就沒怎么認真看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定是像我一樣的褐色,一定是古板而又不會像一潭死水一樣死氣沉沉。這不僅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然而遲來的好奇是不會有結果的。
無數個日夜,我對著鏡子仔細觀察著自己的眼眸,無比平凡的褐色,在燈光下猛烈的收縮,瞳孔縮成一個小黑點。
我知道,我長得像父親,那我也一定擁有跟他一樣的眼睛,但缺少了那份先前令我厭惡的固執。
一想到我的血液,我的全身上上下下都流淌著和他一樣的血液,一種說不清的暖意就從心里涌了上來。
他的缺點有很多,相應的,他的優點也自然有很多了。
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雖然不愛做家務,但是他總是會做出果斷的決策,會自覺承擔起家庭的重任。
他是一個內心柔軟的人,剛看見路邊有殘疾人等乞討的時候,他會從穿的有些破爛的褲子的口袋里掏出折成一團的十塊錢。
他很愛母親,也很愛我。
這真奇怪,母親是一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而父親和他相反。他不擅長表達浪漫,即使是在關心,他也假裝漫不經心。
血液牽起的命脈,使我注定和這個“怪人”度過生命的大半時光。
而接下來的日子,是我懷念他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
人不都是這樣嗎?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里愛,但就是如此,明明之前對某個人感到些許厭惡,但是等真正失去的時候卻只剩下咸澀的淚水。
在翻閱以往相冊的時候,父親的照片總是我們之中最少的,他并不喜歡拍照。
他笑的最開心的一張照片,是在工地上和剛考上大學的我一起拍的,母親也在旁邊。
照片中的我手里拿著錄取通知書,一邊開心的笑著。
難以想象我以前也有過這么年輕的時候。如今摸摸我的臉,早已粗糙的不成樣子。我也像曾經的父親那樣,眼角爬上了細密的魚尾紋。
年輕也好,老的也罷,逝去的東西都是再回不來的,我深知這道理,可是總有那么一個瞬間,我還恍惚的以為他還會回來,會說教我在飯桌上不要亂把菜翻來翻去的什么的。
這副樣子真可笑,但又是那么真實。就像是……我小的時候失去了爺爺奶奶的時候。
第一次被告知死亡的概念,是在我三四歲的時候,而第一次親身接觸死亡,是我九歲的時候。當時肺癌奪走了我的爺爺。
縱使早就知道死亡就是消亡,就是再也見不到的離別,但是當我真正看見躺在棺材里的爺爺的時候,我仍然面色蒼白。
就像是一個不好笑的玩笑,爺爺明明就像睡著了一樣。可是,卻真的只有在夢里才能看見了。
再到后來,我奶奶也去世了。當時的我已經三十多歲了,然而第二次面對死亡,我仍然感受到從指尖貫徹到全身的涼意。我的悲傷自然是不必多說。
父親是我第三次面對死亡。原來那么近的人,到了最終也會隔得那么那么遠,遠到我根本觸碰不到。
說實話,當我被通知父親去世的那一刻,心里真的是死一般的平靜。
離別是慢性毒藥,美好的回憶、戒斷的痛苦形成了巨大落差,仿佛從千丈高崖突然墜落。
那一段時間,我常常在睡夢中驚醒,不是因為夢到了他,而是因為我的安全感完全缺失了,就算把整個身體蜷縮起來也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
我現在的身體,簡直都不如父親先前給我買的冰淇淋的溫度高。
夢不到他才好呢,要是真夢到了,回憶就會從糖渣變成玻璃渣,比甜蜜更多的是割破喉嚨的痛苦。
在我老去的時候,在我已經不能下床而依靠子女養活我的時候,我是否還會記起你,一個怪人,一個給予了我一個美好的童年、陪伴了我大半生的人。
我希望我還能夠記得你。
這沒有什么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你是我的父親。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也愛你。
天色黑了,我該睡了。
“晚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