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宿命余響

洛陽城的盛夏午后，蟬鳴如煮沸的沸水般喧鬧。

裴烈伏案于異事科的雕花檀木桌前，案頭的青銅鎮紙壓著七零八落的卷宗，邊緣還沾著昨夜勘查現場帶回的泥漬。他脖頸處的舊傷在悶熱中隱隱作痛——那是昆侖之戰時被混沌獸抓傷留下的疤痕，此刻正像條蘇醒的蜈蚣般蜷曲。

當他翻開最頂端那封裹著西域駝鈴沙的密報時，狼毫筆從指間滑落，在宣紙上滾出蜿蜒的墨痕。

密信邊緣用刺目的朱砂畫著扭曲的藤蔓紋，與城郊失蹤案現場的銅錢如出一轍。文字間夾雜著商隊成員用血寫下的潦草字跡：“古城會呼吸...…銅鈴響時，沙子里有手在抓腳踝...…”玄鐵令牌在袖中突然發燙，金屬表面的符文像活過來的蚯蚓般扭動，映在墻上的光影竟拼湊出樓蘭古城的輪廓。

裴烈喉結滾動，伸手按住令牌，掌心傳來的溫度幾乎要灼傷皮膚，恍惚間他又看見李玄策臨終前染血的笑：“老裴，星圖的缺口...…在西邊?！?

與此同時，梅花苑內的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唐柔手持金線，正在教最小的徒弟綰青絲結。七歲的阿寧突然指著她的胸口驚呼：“師父！你的胎記在發光！”唐柔低頭，心口的梅花胎記正泛著妖異的幽藍，宛如深潭中燃燒的鬼火。劇痛襲來的瞬間，她踉蹌著扶住廊柱，指甲深深掐進雕花的木欄，在上面留下四道帶血的溝壑。

院中的梅樹毫無征兆地劇烈顫抖，雪白的花瓣在烈日下瞬間轉為墨色，每一片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唐柔強忍著喉間腥甜，循著花瓣的軌跡疾行。城西的土地廟外，野狗的低吠聲戛然而止，腐木門檻上的蛛網在無風自動。

供桌上的半塊肚兜刺得她眼眶生疼——那歪斜的針腳，分明是她教給孩子們的第一式繡法。二十年前被囚禁在梅花苑地牢的記憶洶涌而來，那時的她被鐵鏈貫穿琵琶骨，而此刻，她藏在袖中的金線已悄然凝結成刃。

占星閣廢墟里，白玥跪坐在姐姐的冰晶雕像前。九枚卦錢在她掌心發出瀕死般的悲鳴，裂紋中滲出的黑霧正腐蝕著她的皮膚，在手背上留下蛛網般的灰斑。

當指尖觸碰到雕像眼角的血淚時，冰層深處突然浮現出半張扭曲的臉——那是哥哥被混沌侵蝕前最后的模樣，左眼的琉璃珠還泛著溫柔的紫光。

“原來你一直在等我?！卑撰h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穿透五百年時光的堅定。她解下腰間的銅錢，任由黑霧纏繞手腕，在地面畫出殘缺的卦象。那些線條剛勾勒成形就被風沙抹去，她便用染血的指尖重新描繪，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滴落在沙地上，瞬間蒸騰成細小的血霧。

三日后的子時，血色流星劃破洛陽城的夜空。

裴烈在書房展開泛黃的西域地圖，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墻上，宛如隨時會撲向獵物的猛獸。他用朱砂筆在樓蘭遺址處重重圈畫，筆尖刺破紙張，在桌案上留下深色的凹痕。“李玄策在星象手記里用了十七處暗語，”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指尖撫過地圖邊緣的梅花標記，“這里鎮壓著混沌核心的最后碎片，也是黑袍人殘魂的容器?！?

西行的商道上，熱浪如同無形的重錘。

裴烈的玄鐵令牌被曬得滾燙，卻依然緊緊握在手中。當沙暴從地平線席卷而來時，他第一時間將唐柔護在身后，自己的后背被砂礫打得生疼。唐柔的金線在沙暴中寸寸崩斷，她咬破舌尖，將心頭血噴在斷裂的絲線上。帶著體溫的鮮血與金線融合的瞬間，每一根絲線都發出不甘的嗡鳴，在空中織成一張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網。

白玥的卦錢被黃沙腐蝕得面目全非，邊緣卷起的缺口割破掌心，鮮血卻被高溫瞬間蒸干。她跪在滾燙的沙地上，徒手繪制古老的陣法，指甲縫里嵌滿砂礫也渾然不覺?！案绺?，你說過卦象不是命運，是選擇?！彼龑χ禳S沙低語，當最后一筆完成時，九枚殘破的銅錢突然懸浮而起，在沙暴中組成北斗倒懸的陣型。

當古城在蜃樓中現形時，城門上的青銅獸首突然轉動渾濁的眼珠。它們口中吐出的黑霧纏繞著鎖鏈，每一節都刻著失蹤孩童的名字。

裴烈的“窺命”能力觸發的瞬間，左眼傳來鉆心劇痛，視網膜上烙印著駭人的畫面：古城地下的萬人坑中，孩童們的骸骨堆疊成塔，他們的手腕上都系著褪色的紅繩——那是梅花苑弟子特有的平安結。

祭壇中央的琉璃面具突然發出桀桀怪笑，黑袍人殘存的魂魄從裂紋中溢出：“你們以為打敗我就能終結混沌？”面具表面浮現出扭曲的人臉，“看看這座城，每一塊磚都浸透了絕望！”隨著話音落下，古城開始劇烈震顫，地面裂開的縫隙中伸出無數慘白的手臂，指甲縫里還嵌著未干的血泥。

白玥的淚水滴落在卦錢上，裂紋中滲出微弱的金光。她解開束發的銀簪，任由長發在狂風中飛舞：“五百年前，你為了守護星宮自愿獻祭；五百年后，我要帶你回家。”她毅然踏入深淵，銅錢化作引路的螢火，照亮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冤魂。

唐柔緊隨其后，金線織成的光繭將恐懼隔絕在外，每一根絲線都在傳遞著她的信念：“這次，換我來守護你們。”

裴烈握緊青玉鎖，令牌與玉質碰撞發出清越鳴響。

當黑暗徹底吞噬三人身影時，洛陽城方向亮起璀璨星芒。

李玄策的幻影在星空中若隱若現，他把玩著腰間的酒壺，朝他們眨了眨眼：“老裴，你可別讓我等太久。”而在深淵深處，黑袍人殘魂發出最后的怒吼，琉璃面具的裂紋中，終于閃過一絲猶豫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