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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慧

窗簾縫隙透進一絲灰藍色的光,落在書桌上的《雨天集》封面上——那是周暮給我的筆記本,現在成了我的日記本。我輕輕撫過那個燙金的標題,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將它送給我的人。

今天窗外天色尚暗,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彌漫著潮濕的氣息。

鎖門時,我發現隔壁的林阿姨正在遛她那只胖乎乎的柯基。她熱情地向我打招呼:“雨晴上學去啊?今天起得真早。”

“嗯,林阿姨早。”我禮貌地回應,快步走向電梯。林阿姨是這棟樓里為數不多還會和我家來往的人,她總說我懂事,說我母親不容易。但我知道,她和其他鄰居一樣,在背后議論著“那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和她沉默寡言的女兒”。

清晨的街道很安靜,只有幾個晨練的老人和趕早班車的上班族。我喜歡這個時候的城市,一切都還朦朧,連噪音都顯得溫柔。路過便利店時,我買了一個紅豆面包和兩盒草莓牛奶——一盒給自己,一盒準備悄悄塞進文慧的課桌。

教室里空無一人,我是第一個到的。打開窗戶,微涼的風帶著初夏的氣息吹進來,輕輕翻動著講臺上的日歷。五月十七日,星期三,距離周暮給我那本筆記已經過去了兩周,距離我去他家看望他已經過去了一周。

周暮的座位空著。昨天放學時班長宣布他請假一天,原因不明。我盯著那個空座位看了很久,想象著他可能在哪里,做什么。是又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書嗎?手腕上的傷好點了嗎?有沒有按時吃飯?

“想誰呢這么入神?”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文慧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旁,手里拿著一本《飛鳥集》。

“沒、沒誰。”我慌忙收回目光,把草莓牛奶往她桌洞里塞的動作顯得更加可疑。

文慧笑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是周暮吧?他今天請假了。”她在我前排坐下,轉身對我,“擔心他?”

我低頭假裝整理書包,不想讓她看見我發燙的臉:“只是……習慣了他坐在那里而已。”

“我懂。”文慧的聲音突然輕了下來,“就像習慣了一個人的存在,他突然不在,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對勁了。”

我抬頭看她,發現她正望著窗外,眼神飄得很遠。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添幾分柔和。文慧是班上公認的漂亮女孩,但不是那種張揚的美,而是一種安靜的、像月光一樣柔和的美。如果周暮是陰郁的雨季,文慧就是清朗的秋夜——有力量,但總帶著淡淡的憂傷。

“給你。”我從書包里掏出《雨天集》,翻到最新的一頁,“我昨天抄的,覺得你會喜歡。”

文慧接過本子,輕聲念出來:“‘你微笑著,不同我說什么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泰戈爾?”

“嗯。”我點點頭,“在圖書館偶然看到的,想起你總讀他的詩。”

文慧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閃現的星光。她輕輕抱了我一下:“謝謝,我很喜歡。”她從自己的《飛鳥集》里撕下一張書簽遞給我,“回禮。”

書簽上是手抄的一句詩:“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字跡工整清秀,像她的人一樣端莊。

“為什么最喜歡這句?”我問。

文慧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沉默了片刻:“因為它告訴我,痛苦不是終點。”她合上書,突然換了話題,“對了,下周文學社有朗誦會,你要不要參加?可以讀你喜歡的詩。”

我搖搖頭:“我不行……人一多我就緊張。”

“沒關系,”文慧溫柔地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周暮應該也會來,他是文學社的,對吧?”

我正想回答,教室門被猛地推開,一群吵吵嚷嚷的同學涌了進來。林娜走在最前面,看見我們時夸張地翻了個白眼:“喲,怪胎的朋友們這么早就來培養感情啊?”

文慧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但聲音依然平靜:“林娜,早。”

林娜沒有理會,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和跟班們大聲討論著周末的聚會——當然,沒有邀請我們。在班上,文慧和我屬于“另類”:她是因為太優秀而遭人嫉妒,我則是因為太普通而被人忽視。唯一不同的是,文慧的溫柔讓她即使被孤立也依然保持尊嚴,而我……我習慣了做透明人。

“別理她。”文慧小聲說,輕輕捏了捏我的手,“中午后圖書室見?”

我點點頭,感激她的解圍。文慧總是這樣,像一道溫柔的屏障,把那些尖銳的惡意擋在外面。

上課鈴響了,班主任走進教室,開始點名。當念到“周暮”時,教室里短暫地安靜了一秒。我回頭看向那個空座位,心里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你每天都經過一棵樹,突然有一天它不見了,你才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它的存在。

“姜雨晴。”班主任突然叫我的名字。

“到。”我條件反射地站起來,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幾個同學竊笑起來,我感覺到臉開始發燙。

“坐下吧。”班主任嘆了口氣,“下次反應快一點。”

我低著頭坐下,手指緊緊攥住衣角。這就是我在班級里的常態——笨拙、透明,連最簡單的應答都能搞砸。如果不是文慧偶爾投來的微笑和周暮那本筆記,我可能會真的相信自己毫無存在價值。

我出去透氣的時候,文慧靠在欄桿上,翻開她的《飛鳥集》。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添幾分柔和。她讀書時的樣子和周暮完全不同——周暮是全身心投入,眉頭微蹙;文慧則是放松的,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仿佛在與書中的文字進行某種愉快的對話。

“文慧,”她突然指著一行字給我看。“你要看嗎?”

——“信念是鳥,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歌唱光明。”

我湊過去看那行詩,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文慧總是香香的,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像被陽光曬過的被子那樣溫暖自然的氣息。痛苦沒有讓她變得尖銳,反而讓她更能體察他人的傷痛。

數學課上到一半,一張紙條從前面傳過來。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是文慧的字跡:“雨晴,下周文學社我給你留位子好嗎?”

我在下面寫上“好”,趁老師轉身時傳了回去。文慧回頭對我笑了笑,那個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中午吃飯時,我一個人坐在食堂角落,慢慢咀嚼著母親昨晚做的便當——米飯、煎蛋和一些蔫了的青菜。文慧通常和幾個還算友好的女生一起吃飯,但今天她端著餐盤徑直走向我。

“介意我坐這兒嗎?”她問,雖然已經拉開了椅子。

我搖搖頭,悄悄把便當盒往自己這邊挪了挪,不想讓她看見寒酸的內容。文慧的便當總是很精致,今天也不例外:粉色的便當盒里整齊地擺放著飯團、炸雞塊和小番茄,旁邊還有一個小格子里裝著水果。

“嘗嘗?”她推過來一塊炸雞,“我媽做的,有點咸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炸雞外酥里嫩,調味恰到好處,根本談不上“咸”。文慧的媽媽是全職主婦,據說以前是學藝術的,連便當都擺得像幅畫。我曾見過她一次,穿著優雅的連衣裙,頭發一絲不茍地挽起,和我的母親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好吃嗎?”文慧問。

“嗯,很好吃。”我老實回答,“你媽媽手藝真好。”

文慧的笑容僵了一下,低頭戳了戳自己的飯團:“是啊,她唯一還愿意花心思的事情。”她聲音很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

我沒敢問這句話背后的含義。文慧很少談起家里的事,但我知道她家并不像表面那么完美。去年有段時間她連續請假兩周,回來后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睛總是紅紅的。后來我聽班主任說,她弟弟生病去世了。

“對了,”文慧突然抬頭,恢復了平常的溫柔表情,“你知道周暮為什么請假嗎?”

我搖搖頭:“他沒說。”事實上,自從那天我去過他家后,我們在學校幾乎沒怎么單獨說話,仿佛那個下午的親密只是一場夢。

“他應該沒事的。”文慧安慰我,“可能是感冒了什么的。”

吃完飯后,我和文慧如約去了圖書館。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在木地板上畫出一道道金色的線。文慧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飛鳥集》和作業本。我則假裝找書,在書架間徘徊,希望能遇見周暮。但他不在,他常坐的位置空著,只有陽光寂寞地灑在那里。

“你在找什么?”文慧問,當我空手回到座位時。

“沒什么。”我拿出周暮給我的筆記本,“就是想寫點東西。”

文慧了然地笑了:“給周暮的?”

我驚訝地抬頭,她眨了眨眼:“別緊張,我不會說出去的。其實……我覺得你們挺配的。”

“我們只是……”我不知該如何定義和周暮的關系。朋友?同學?還是某種更復雜的存在?

“有些聯系不需要定義。”文慧輕聲說,像是讀懂了我的心思,“就像泰戈爾寫的,‘愛情不是尋找一個完美的人,而是學會用完美的眼光,看待一個不完美的人。’”

我翻開筆記本,開始寫字。不是給周暮的,而是給自己的——關于今天的陽光,關于空蕩蕩的座位,關于林娜的話,關于我心中翻騰的那些無法命名的情緒。

寫完后,我抬頭發現文慧正望著窗外發呆,眼神遙遠而憂傷。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我突然意識到,文慧展現給世界的溫柔與堅強,或許也只是一層面具,就像我習慣性的透明一樣。

我們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圖書館的鐘聲敲響一點,午休即將結束。文慧起身前突然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飛鳥集》嗎?”

我搖搖頭。

“因為它告訴我,即使是最小的鳥兒,也有歌唱的權利。”她整理好書包,對我笑了笑,“下午見,小雨。”

看著文慧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她總給我一種矛盾的感覺——她像月光,明亮卻寒冷;像秋葉,美麗卻易碎。她的溫柔背后,藏著某種我尚未完全理解的傷痛。

下午,天空又開始變暗了。

放學鈴響時,天空又開始飄雨。我站在走廊上猶豫要不要冒雨跑回家,文慧塞給我一把折疊傘。

“用我的吧,我媽媽今天開車來接我。”她說。

“那你明天……”

“你不是住在學校附近嗎?明天早上來我家拿就好。”文慧寫下地址遞給我,“七點二十之前我都在家。”

我接過紙條,上面是她工整的字跡,像她的人一樣清秀端莊。文慧住在離學校三站公交的住宅區,那里都是獨棟的小樓,圍墻上爬滿薔薇。我想象著她站在那樣的房子前,陽光灑在肩上的樣子,一定像雜志里的插畫。

“謝謝。”我真誠地說。文慧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閃現的星光。她輕輕抱了我一下,然后跑向校門口等待的銀色轎車。我看著她上車,隱約看見駕駛座上一個優雅的女性側影——那是文慧的母親,某次家長會上我見過,穿著得體的套裝,笑容完美得像櫥窗里的模特。

撐開文慧的傘,我走進雨中。這把傘是淺藍色的,邊緣有一圈白色的花,和她給人的感覺一樣清新。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讓我想起周暮,想起他說雨聲像某種安慰。不知道他現在是否也在聽雨。

回到家時,母親罕見地已經回來了。,

回到家,母親罕見地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煮面條。她穿著醫院的工作服,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后,眼角有深深的疲憊紋。

“媽,你今天這么早?”我放下書包,走進廚房。

“排班調整了。”母親簡短地回答,攪動著鍋里的面條,“洗手吃飯吧。”

我們的晚餐通常是安靜的。母親不愛說話,父親離開后的頭兩年她還會哭,后來連眼淚都干了,只剩下沉默。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更優秀一點,是不是就能填補她心中的空缺?但我知道,有些空缺是永遠無法填補的,就像文慧失去的弟弟,就像周暮失去的外婆。

“最近學習怎么樣?”母親突然問。

“還行。”我回答,“下周有月考。”

母親點點頭,夾了一筷子咸菜放在我碗里:“好好考。”

這就是我們之間最長的對話了。吃完飯,我主動洗碗,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我知道她根本沒在看,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井。

回到房間,我鎖上門,從書包里掏出周暮給我的筆記本。今天他沒來學校,但我還是想寫點什么,就像我們之間的某種儀式。

“今天下雨了,文慧借給我她的傘。傘是藍色的,像你眼睛的顏色。你沒來學校,教室里安靜得可怕。我數了時鐘的滴答聲,想象那是雨滴落在你窗臺上的聲音。”

寫完后,我翻看之前周暮寫給我的回復。他的字跡總是那么整齊,卻又帶著一種克制的力量,像是怕寫得太用力會戳破紙面。

“P120:‘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則只是被淋濕。’——姜雨晴是前者。今天她告訴我,她喜歡雨后的泥土味,因為那是大地呼吸的氣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

我的呼吸止住了。原來周暮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記錄著我,就像我偷偷記錄著他一樣。那些我以為無人注意的只言片語,那些連我自己都忘記說過的話,都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這本筆記里。

窗外雨聲漸密,我翻開新的一頁繼續寫道:

“今天發現你記下了我說過的話。這感覺很奇妙,就像突然發現自己被看見了。文慧說下周文學社有活動,你會來嗎?我可能會讀你推薦給我的那首詩——雖然站在眾人面前對我來說還是太困難了。”

寫完后,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輕輕合上本子。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清冷的光芒灑在我的書桌上。我從未想過會有人注意到這種細節。在我以為自己透明得像空氣的日子里,原來有人一直在看著我。這個認知讓我的心臟像被溫水浸泡過一樣柔軟。

窗外,雨越下越大。我關掉臺燈,躺在床上聽雨聲。明天周暮會來學校嗎?他手腕上的傷好點了嗎?他會不會也在某個地方,聽著同樣的雨聲,想著我呢?

這些問題像雨滴一樣敲打著我的心房,又隨著沉重的夢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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