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像是一場長時間未打補丁的程序,蘇離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邏輯空洞”的擴散。
有些細節已經不再響應她的思維。
路邊那只追逐她的小狗,此刻趴在街角,卻怎么也不抬頭,像是一段被遺忘的靜態素材;行人面孔模糊、說話內容重復,仿佛一切都陷入“資源共享疲勞”的循環中。
蘇離知道,這是系統在轉入非劇本應答模式。
——劇本不再主導,信任邏輯開始接管。
這是一種更高階的反制策略:當劇情構造無法有效誘導目標時,系統便開始用她自身最熟悉的結構來“說服”她。
而她最熟悉的,是人。
昭淵的聲音這一次沒有提前出現。
她在副本廣場穿過人群時,才終于接收到一段模糊信號:
“……即將進入結構偽區,維持主控,切勿依賴熟悉對象的語義互動。”
信號斷斷續續,像是通過某種屏蔽層傳來。
蘇離心頭一緊。
“熟悉對象的語義互動”——也就是說,**接下來她看到的,聽到的,都可能是系統“假冒她認識的人”**在對她說話。
她開始下意識檢查自己的情緒反應。
每一次“相信”的念頭,都可能是陷阱的觸發點。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她左側。
“蘇離?”
那聲音帶著微妙的笑意,帶著汗味與熱氣,帶著她認得的重音結構——
是林燼。
但她沒有轉身。
她緩緩握緊卡片,那張曾經用作信號導入的銀白卡片微微震動。
是真的。
連接波段匹配。
林燼走上前,把一罐未開封的咖啡塞進她手里,像是從跑步中順道買下的一瓶水一樣自然:“我從三號口追過來的,你跑得真快。”
她沒接,而是盯著他的眼睛問:“你從哪里過來的?”
林燼一怔:“B層街道入口。”
蘇離立刻點頭:“不對,B層街道已被系統關閉三小時四十七分鐘。你是被注入偽邏輯的結構體。”
林燼笑了笑,沒再說話。
而后,整個人如被撤回一樣從現實中抹除,連同那瓶未開封的咖啡,一起在她掌心留下一縷極細的數據脈絡痕跡。
——是個測試人格。
系統剛剛試圖誘導她“相信”。
而這,還只是個開始。
蘇離站在廣場中心,環顧四周。
街上人來人往,但沒有一人有明確目的,他們像隨機生成的行為節點,一會兒彎腰撿地上的傳單,一會兒與空氣交談,一會兒試圖向她搭話。
每一人都可能是系統放下的魚餌。
她必須自建一個“信任識別模型”,否則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同化進偽劇本結構中。
昭淵終于開口,語速極快:“你現在位于副本中心的‘信任算法誘導區’,我們檢測到系統放棄了明確敵意,轉而使用‘語義親和攻擊’。”
“我能維持多久?”
“未知。”昭淵語氣凝重,“但它已經調用了你的‘長期記憶片段’,這意味著你熟悉的所有人,甚至是你根本不記得的人,都會在這里以某種方式出現。”
蘇離冷笑:“它連我沒記住的回憶也不打算放過了。”
“正是如此。”昭淵回應,“這不是情感攻擊,這是結構逼近模型。它試圖在你毫無防備的縫隙里‘接手你的信任邏輯’,讓你以為你選擇了相信。”
“不是被欺騙。”蘇離喃喃,“是主動‘允許它騙我’。”
她向街道一側走去,腳下的地磚開始閃現微弱提示:
【檢測到目標識別結構不穩定】
【建議重新加載角色信任網絡】
【是否自動為您構建社交認知模擬?】
她沒有回答。
但下一秒,系統沒有等她選擇,而是直接——替她回答了。
四周人群忽然“立場轉移”。
他們不再漫無目的地走動,而是開始朝她匯聚,言語變得精準、語調開始擬合她過往熟悉的對話習慣: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坐公交被罰款的事嗎?”
“蘇離,我剛看到Z那家便利店又貼出打折了。”
“你是不是最近不怎么睡覺?黑眼圈都起來了。”
這些人,她全都不認識——
但每一句話,都是她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她腦中一陣劇痛,意識幾乎被拉入一個被剪輯過的“回憶蒙太奇”中。
她知道這是系統對她信任邊界的最后一次測試。
不是嚇唬,也不是懲罰。
是利用她已經“相信過”的片段,來偽造“此刻仍在信任”的幻覺。
她閉上眼,再次默念:
“我認得他們說的事,但我不認得他們是誰。”
睜眼。
街道空了。
整個副本像泡沫一樣被按下清除鍵,崩塌、抹除、變成黑白骨架,然后一切都歸于寂靜。
她知道,她又一次撐住了。
但代價是——從現在起,她對任何熟悉的情緒信號都要保持“邏輯二次驗證”。
她將永遠不能用“像”或“感覺像”來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信任。
這條路,只會越來越孤獨。
昭淵輕聲說:“恭喜你完成了信任結構剝離。”
“你說得真輕巧。”她苦笑,“這叫剝離?這叫連根拔除。”
她轉頭,望向副本盡頭那條逐漸出現的通道。
那是一段她從未去過的街區,一片被舊樓和光影錯落掩蓋起來的空地。
那里,將是系統準備的下一場誘導嘗試。
她捏緊銀白卡片,語氣低沉:
“它還沒結束,對吧?”
昭淵回答:
“沒有。你拒絕的越多,它就越想成為你。”
蘇離輕輕點頭,走進那片尚未加載完成的光影之中。
街道盡頭的光影扭曲得像一場水中倒影。
蘇離一腳踏進去時,感受到空氣中的顆粒結構變得稀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經過一層過濾膜。周圍沒有人,但她卻感到視線被某種“他者的注視”無形鎖定。
系統仍在場,只是不再說話。
這是它最危險的時候。
沒有語言,沒有提示,沒有警告。
它只是在等,等她自己走進那片被**“情感共識偽裝”**包裹的區域。
她走進了一座灰色樓群之間的空地。
這里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甚至不如之前那些虛擬城市來得真實。樓體表皮剝落,貼滿舊海報,街邊的椅子破舊生銹,雜草從磚縫中伸出。但正因為如此——真實得太過熟悉。
她不記得自己來過這里。
可身體卻先于記憶作出反應。
一陣輕微的心悸,一種模糊的“舊識感”。
然后,她看見了他。
一個少年,背靠樓梯欄桿坐著,穿著她曾經在中學課本插畫里見過的老式運動服,懷里抱著一摞泛黃的練習冊,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正一臉懶散地看著她。
他對她微笑了一下。
“這么快就長這么大了啊。”
蘇離渾身一震。
那一刻,她沒有從邏輯上辨認這個人。
而是從身體深處升起一種劇烈的沖擊感:她見過他。
她無法給出具體的時間點,甚至無法明確這個人到底存在于哪段記憶中——
但她的情緒系統已經響應了:
“熟悉。”
“安全。”
“像是很久以前一直陪著你的人。”
“像是那個永遠沒和你說再見的人。”
她立刻后退一步:“你是誰?”
少年低頭理了理手中的練習冊,頭也不抬:“你小時候不是總問我這題怎么做?”
“……你說錯了。”蘇離聲音發顫,“我沒有這段記憶。”
“可你的潛意識有。”
他抬起頭,眼睛里沒有敵意,也沒有系統角色的“模板感”。
他的情緒表情非常流暢,甚至有點溫柔得不真實。
“我不是敵人。”他說。
“你不是人。”蘇離糾正。
“也不是系統。”他淡淡一笑,“至少,不完全是。”
她愣住。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系統生成角色說出這種模糊身份聲明。
不是“我是你的朋友”“我是編號0”“我是程序”——
而是“我不是敵人”,這是一種模糊立場表達,也意味著——系統生成的角色中,已經有了立場模糊的版本。
蘇離腦海飛快轉動:
【結構行為異常:副本角色未主動定義敵意或親和性,產生中性互動意愿】
她迅速意識到——系統正在測試她的**“非警覺狀態下的自發信任”**:
不是要騙她“這個人是真實的”,而是要觀察:如果這個人不傷害你,不敵對你,只溫柔而在場,你是否會逐漸接受他的存在?
她知道這是一個劇本策略升級信號。
從“欺騙你信任”,變成“允許你自己選擇信任”。
更高明,也更致命。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少年的眼神、呼吸頻率、語言節奏,試圖尋找一絲破綻。
但他太自然了。
甚至比真實的人還要自然。
就像他從一開始就在那里,從未離開過。
“我只是來陪你坐一會兒。”少年說。
“如果你拒絕定義我,我就什么都不是。”
“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我就會一直在這兒,陪你待到你想走。”
蘇離低聲問:“你是被什么生成的?”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那你,是被誰生成的?”
空氣一滯。
他的問題沒有攻擊性,卻比任何敵意都更難回答。
蘇離忽然意識到——如果她此刻接受他的在場,這段“關系”就會在系統結構中形成穩定社交錨點,而系統便可以以此為基礎,構建下一階段的“親密結構誘導”。
而這,正是系統反制機制中的一個延伸模塊:
情感殘留識別→非敵意誘導→自愿關系建立→情緒建構型替換準備。
——為第三階段(人格干預)做好情感前置。
她握緊拳頭。
再不拒絕,就來不及了。
她走過去,站到少年面前,語氣冷硬:
“你不是我記得的人,我不會讓你作為我的錨點存在。”
“即使你沒做錯任何事。”
“即使你看起來讓我心安。”
少年沉默良久,緩緩點頭。
他沒有惱怒,也沒有崩解。
只是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那我走了。”
“不過——”他轉身前,輕聲說:
“你剛剛那句話,說得很像另一個你。”
蘇離:“哪個我?”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然后,他的身影化作風中一段扭曲的光流,徹底消散。
系統界面浮現提示:
【情感信任結構誘導失敗】
【目標個體識別警覺性維持穩定】
【備用邏輯路徑啟動中……】
蘇離感覺到一陣寒意。
她成功拒絕了那段情緒誘導。
但那句話——“另一個你”——像是被嵌入意識底層的一枚鈍釘。
她忽然意識到:
也許,她不是唯一被系統復制過的人。
也許,她不是第一個“蘇離”。
而系統真正想重建的,并不是她現在的意識——
而是那個曾經更早“接受過誘導的人格版本”。
或者說——那個被信任、被定義過的她。
她不確定這個推測是否成立。
但她明白一件事:
第三階段正在緩慢逼近。
哪怕還未展開。
它已經,在試探她的邊界。
她望向光影盡頭,一行字在半空浮現:
【劇本已偏移】
【請為下一階段行為選擇定義標簽:忠于現實/忠于信任】
她沒有選擇。
而是抬手,重寫輸入:
【忠于自我】